第五十一章、“你或许怀孕了”(1 / 2)

说到莘夕写了那首《苦楝枝慢》之后,虽誊写在了词本上,却再不敢多去揣摩复阅,只巴不得没写过的一样。若要沉溺于那一类境界中,便十首百首悲文愁词也易得。幸而明白不能够那样自伤去,因此更与女人们笑乐着生活,使人看不出内心的东西。依然多于失眠,与黑夜对峙着沉默与冷漠。什么都不去想吧,简直不大可能。想来又只有伤心悲苦处。真不晓得如何解脱为上!往往辗转于昏沉沉醒梦之间,真幻并存的境地最能产生梦魇的感觉。

有时,她又宁愿呆活在那恐惧、虚浮多于平实安稳的世界,至少,那里面既有莫大的刺激性,又极少会使人的精神、灵魂感到难受。梦魇的实质内容也许隐藏着许多绝望的意思,可身处其中是发现不了的。真实生活如果能这样,当多好啊!真实的意思似乎是不存在发现不了的东西,每一点上,排列着没完没了的可惧性。真实侧重于表现精神上的领悟,好思考的人是极厌恶它的。

农历七月尾近了,立将进入八月天。日间气温仍高,夜却一时凉似一时。早插的中季稻或糯谷介已黄头,离收成不远。或有逢在六月间旱头上晒狠了底子的谷子,丰收并不在望,多半是秕谷和半米儿。田地里的活儿,更少了。旱庄稼不须再蓐,芝麻、花生只待割取,棉花过了花期,离大面积绽桃儿近了。只有晚稻渴了水的,这时日正在扬花,断不得给灌上水。女人们多在家,勤快些的也只给菜园子上肥施药,或去田埂上砍茅草烧。旺长了二个季度的杂草多已到了尽期,纵横交错的田埂渐次恢复了光净易行的面貌。秋色在田野上开始出现了,爱秋的人于黄昏后,必当信步在塬头冲边,尽情领略秋日余辉中暖蕴凉藏的村野景致。

汾镇的地貌,使得美无处不在。稍具美感、能认真去观阅的人都能支持这一观点。且凡处自然点缀、岁月造就的美又是不分季节时令的。一整幅画卷就摆在眼前,远近疏密得当,主次泾渭分明,浓淡枯湿天然,姿态形势自成,功底再高深的国手,怕也描摩不出这般动人心魄的杰作吧?可惜村人们多半是粗俗附庸之辈,美的概念是模糊而且低级的。他们把“美”一字唐突得太厉害了!试若同他们聊及此一话题,徒会使你惊讶不已。他们反倒会嘲笑你的颇有见地的高尚情怀。莘夕曾在某个日暮时分随兰欣到湾后的菜园子里摘茄子和架豇豆,被染霞的天幕下的野外的美所吸引,而至深深回忆起童年的诸多儿事,只觉得流连忘返时,悟到了美无处不在的意义;同时又怅然若失,感觉年华易逝,不自觉地忽视了多少可珍视的物事啊!

浅浅与兰欣说起,不料兰欣竟也有许多慨叹。一起惋惜叹吁了一回,各有从此珍惜光阴的意思。莘夕却不与人论及自己的美学观念。她知道四下是没有人拥有那份志趣的。临晚到菜园的妇女极多,菜园又集中在一处小塬头,故而热闹得很。莘夕看着嘻闹玩笑的女人们,却又想到了另一个不同的人。他!——他当是个志趣如何的人呢?外表是不俗的,内心和外表保持着一致吗?

这一天,莘夕早起后感到头昏眼花,又伴阵阵呕吐感,不知是着凉感冒了还是别样毛病,不由细想就服了一片安定,又蒙着毛毯躺了会儿。天儿仍去了大妈家,告知了银梅。正忙着拌和一大堆糠的银梅料她无事,也并不为意。待会儿兰欣过来玩,见莘夕躺着不动,问怎么回事,大白天怎么盖着毛毯。莘夕懒着不动,哼着说不舒服。兰欣说:

“怕是打皮寒,恶冷又恶热吧?”

“真有点儿。”

兰欣探了探她的额头,忙叫道:

“哎哟!烧得不轻呢!怕是闭了汗吧?赶紧起来去卫生所打一针!”

莘夕翻动了一下,翕着鼻息说:

“出出汗就好了。——唉!不如病死的好呢!”

“这是什么话?死了,谁来过这样的好日子?”

莘夕听笑了,鼻子一酸,涌出眼泪来。兰欣看不见她向内的脸,又问:

“还舍不得吧?没有打电话给薛平,和他商量商量?”

莘夕迷沉沉的,单听得后半句,不禁一惊,问道:

“和谁?哪个他?”

兰欣以为她是气话,笑着说:

“你烧昏头啦!还有第二个他不成?薛平呗!不过,我估计——”

“一样混账,是不是?”

莘夕突然很想骂人,狠狠地骂,只不再憋在心里就行。但是骂什么呢?真要骂,又无从开头了。她索性闭嘴不做声。兰欣少听莘夕咬牙切齿地骂人,更觉好笑,说:

“这些人也该骂!尤其是大王八和五王八,整天板着张脸,好像人人都欠他二百大洋似的!老三也不是好东西!有一次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竟然不理我,你说气不气死人!好像我会把他怎么地!老六稍微强点儿,就输在一个‘小气且嘴巴欠’上面。比方上次他回来,明明到了我家门前,也不递根烟给国栋,也不给我们宝根几粒糖吃吃——他不是带了那么多吃的回来了吗?啐!太小气啦!不象个男人大丈夫!听说他还跟国栋胡嚼过我,我没和他对质算便宜了他!还不是看你一个面子?我最最讨厌嘴欠的人,尤其是男人!哎,莘夕,快起来,我陪你去诊所。真是笑死人了!‘***’说是个赤脚医生,她自己还三天两头地生病,小病不断,只等着犯大病,宰的我们的钱活该送去大医院!她的手最最辣!前天我们枝儿病了,单挂了瓶吊针,又没加什么好药,就花了我二十几块!去年还是前年,我们在镇上挂一瓶吊针才几块钱呀!真是短命不积德的玩意儿!哎,起来,起来呀!”

兰欣说着,将莘夕拉起来。莘夕说:

“你只一个劲儿地说话给我听,保管不用去打针就好了。又知道她在不在?你不是说她三天两头地病吗?”

“那你也起来去院子里坐着透透气儿的好。也应我几句,我讲得才有味道呢!”

莘夕依言起来,整了整衣服,和兰欣出来,在葡萄架下坐了。葡萄已到了成熟期,一串串紫红红的惹人眼馋。这架上的大半却叫人偷摘去了,剩下二三十串夹在叶片中。天儿前一天吃了二串,似是吃伤了,再也不要吃。莘夕因见它长得好看,也不忍摘下。这时兰欣可不顾什么,大大方方地拣好的摘下几大串,放在盆子里洗洗,端到架下,挨着莘夕坐了,说:

“吃几粒甜甜嘴,又止渴,又开胃的。”

“你吃,你是该甜甜嘴的,”莘夕说着,忽又感觉些儿恶心。

兰欣拣大的熟的粒子往嘴里塞着,边说:

“你也嫌我嘴巴臭了?要象望云那婆娘,假惺惺见面就叫你婆婆,那才叫甜?我不兴那一套!我这人,当面背面一个样。你晓得她背后爱好搞些什么鬼?头次,就是小子们放暑假,说来怕有一个多月了,不是说你妹夫骑车送你回来的?你以为她们都信呀?”

莘夕听得有丝儿心慌,不及细想,便说:

“管她信不信,高兴怎么猜就怎么猜好了。反正我没什么损失,她们说得也痛快!”

“你不记得,那几天她正好生了双胞胎?”兰欣吐出一粒籽儿,说,“要不呀——哼!她心思最多,又会编派,我听老宋说,老宋也是听秀儿说的,丹莲真不是个东西!她邀了那边儿兰香一路货色去看望云的私种,和望云说起你的事儿。望云说:”肯定有问题啦!你们看不出来吗?她和薛平是没感情的,听说薛平回来,碰都不让碰呢!会败人兴的!‘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哪里的屁话!人家小夫妻夜里的事儿,她是从哪里偷听来的?真正不要脸!自家放着个不中用的,只能靠想象过过干瘾!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第一个,恐怕就是——“

她却不说了,抿着嘴巴笑。莘夕见她说个半头话,知道她也是随想随说的,所以也不追问什么。女人们暗下鼓捣人是平常事,根本不用为此愤急或担虑。却是想起兰欣所传望云的话,莘夕心里说:那也不无道理,到底也是个不如意的细心女人,排渲排渲她人,倒可令她心里受用些儿;可怜我的深深苦衷,竟让这么一个外路人猜中了几分!还有谁能懂得呢?有谁呢?忽见兰欣边吃葡萄边瞅着自己,便问:

”你心里又在想什么?你也猜我不是个正经人吧?“

“天作证!”兰欣指天发誓,“你连我也不信?亏我当你是第一个最好的知己。”

“我怎么不信?只怕你心快嘴快,不妨几时和着她们臭我也不自知呢!”

“这也是。不过,我和她们聊天时小心得很。她们那些人的丑事,哪有我不明白个七八分的?谁敢在我面前刁妖?你不见她们个个怕和我说话?”

“是怕你嘴巴臭吧?你单跟我说话时文明点儿。连男人都要尊你为师了。几时你和我去柳西看看,听听我们柳西人的话语是多干净。那么大个湾子,虽比不得永福,在方圆里也称得上大湾大落了,就极少有过男盗女娼的事儿出现过,人人都当那是天下第一等丑事。”

“那样倒好,男女各人放尊重些。可如今这世道,哪还有那样的事儿呢?就你说了我也不信。你想,现今的男人,见识得也多了,思想也开放得多了,谁愿那么循规蹈矩?有了机会,就算是神仙也不会放过。常言在:没有不偷腥的猫!你又不见,连那些没长毛的小子们,个个都馋得!逮着就往床上按,也不顾名声脸面。其实都看淡了,哪象我们那时,看得那么神秘。那时要是这么随便,我死活也不会白等国栋这么个丢货先上,中我意的人多呢!哪一个不比他强个十倍八倍的!”

“你也不是自己作主的吗?”

“你见我粗粗糙糙的,是吧?不要以为我多大胆儿,做姑娘时才怕羞!我老子,你见过没有?他来得少,来了我也不想好好招待他!你不见他那相面生得多凶!做姑娘时,见了他我就打颤。那时他当家,一屋大小都得顺从他的意思。他说一是一,谁也不许说二。哪个晓得他怎么硬是瞧中了永福这块现世宝的!先要把我三姐许过来,我三姐看了这边一眼,跟人私奔了。她现在过得多如意!那个不死的老子先起誓和她断了关系的,这时还不整个靠她养活着,活得风光得很!可见男人并不比女人更守信。三姐没影儿了,就当没一回事儿的呗,哪晓得老子非要我应承嫁过来。我他妈的太软弱了!明明爱着隔壁湾的一个标准的男子汉,又不敢言明,只能干流眼泪。我那短命的老娘是个哑巴似的窄脚小媳妇,一生没大声说过一句话的苦命人儿,她只有劝我跳火坑的份儿。唉,不提了,提起来伤心!当年我明明想跟他睡一觉再嫁过来的,怎么就没有呢?要不,也许给他传了条根儿。唉!”

“他既是标准的男子汉,还怕娶不到媳妇?倒要你去替他传根儿!”

兰欣吃完了一串葡萄,又开始吃另一串。她叹息着说:

“你哪里晓得,他家太穷了。要不我老子为什么不肯要他做女婿?话说回来,老人往往想得周全些,顾得多的是以后的活路。我当年要以三姐为榜样呀,今儿就更惨了!”

“他过得还不好?”

“死了。所以可惜呀!你不认得他,他比你们星子还高大魁伟。和他生个孩子该多好啊,肯定是少见的漂亮俊美,比宝根还更讨人喜爱。二来也好作个永久的想念。你说呢?”

“你不是很留恋他吧?”

“留恋呀!不过,要是他不死,就更留恋啦!人都死翘翘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实在有点儿庆幸自己呢!”

“你也太无情无义了!”莘夕皱眉说,“枉了那份单纯的情谊。”

“你要是我,你又会怎样?白想念也不是办法呀。”

莘夕沉思下去,嘴里喃喃地说:

“我也没有办法,谁会有什么好的办法呢?人都不仅仅是人,自己不仅仅是自己。社会哪怕只给你一分,你得还给它十分之多。虚伪是文明世界中最显著最贴切的象征!而文明是掩盖人性本质的最佳选择!真实!怎么理解真实呢?他们吹嘘的真实,简单得和我这会儿的作呕一样。我的想呕吐就是真实,简单而明了。我的头痛也是真实的。我的心痛却不叫真实,因为心痛不容易表现在脸部,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被承认的真实!承认二字,注定着一个女人的幸与不幸。”

兰欣对莘夕的话一多半没听进去。临了儿,她问莘夕:

“你说得是不是太绝对了?有你以为的那么悲观吗?”

莘夕干呕了几下,说不出话来了。兰欣忙在裤腿上擦擦手,起身过来扶起莘夕,且问她:

“没事儿吧?你是怎么搞的呀?心里很不好受吗?看你脸色多吓人,是不是食物中毒?”

“怕是着凉了。”

“着凉有这样厉害的吗?我病得少,不懂这些个。你要象我一样,餐餐吃饱喝足,保证不会得病。总是懒得做饭,迟早出问题。”

“总是一个人吃饭,没味口,也没意思。哎哟——”

“怎么了?”

“这儿闪闪地痛,”莘夕抚着脑门子,轻声说,“声音大了都不行。”又扶着椅子俯下,朝葡萄架下的藤根边儿的灰土里呕了几下,吐出一点儿酸水来。

兰欣拿了舀子放了半舀子水过来,扶住莘夕,说:

“直想勒酸水吧?不会是——哎,你或许怀孕了!”

莘儿听得吓了一跳,旋而又好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