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了不得的!一个姑娘来了就喜成这样,又不是什么稀客。”
小雨白了她妈一眼,说:
“人家不是稀客,像我大姐来了才算是稀客!”因喜欢莘夕,想找她说说话儿,便跟了桂华去。姚氏低声埋怨说:
“羡慕人家做什么?以后有得你羡慕的呢!只怕明珍也走场大运,到时候看你怎么说!”悻悻地进屋,摔上后门。
莘夕在家坐了一会儿就觉得闷,刚要起身去楼上,听妈妈的声音传回来。她到门口看,妈妈抱着天儿往家里走着,因笑道:
“您快放下他,让他自己走。”
“落细雨啦,”桂华说,“你快把院子里的衣服帮我收进去。哪晓得你们今儿来呢,菜也没去买。”
“别把我当客。我也不想吃什么的,不用去买。”
“天儿说要吃饺子呢!这个容易,我立码去集上买肉。”
桂华清好篮子,莘夕已收了衣服进来。桂华说:
“你这些天好吗?倒遇见过几回你隔壁的几个女的,到底不大放心。前次你爸他们分回了一箱雪梨,你爸还念叨你爱吃那个,要小娜送一半去。恰好小娜急着去了趟武汉。我还留着二十几个,等住两天再带回去。”
“这时节还放得住吗?”莘夕问。
桂华拿盘子去盛了几个出来。那梨色泽金黄,一般样大小的个儿,见之生爱。桂华说:
“我去洗几遍,你再尝尝。天儿只许吃半个就够了。天气不好,怕凉了孩子的肠胃。”
洗好了出来,莘夕拿一个尝尝,香甜脆嫩,极其可口。莘夕切了一小半吃着,边问一旁笑嘻嘻看着自己吃梨的妈妈问:
“爸爸还好吧?”
“他?总不是那样,不好也不坏。抽烟,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莘夕早闻得爸妈的房里充满烟臭,相信妈妈所说,摇头叹道:
“真没有法子了。但愿他日后不是太难受才好,只怕到时连死也难。我听我们那边的村干部说了,他日常心平气和时都喘不过气儿来,老远听着都吓人。他怎么不戒了烟,反而更变本加厉了呢?他以为他的病不是抽烟导致的?”
“这样的话,我对他说了何止千百遍,他当作耳旁风,反喷我说:‘我吸的是我自己的,要你们哪个买了不成?到时候靠你们再说。’我不是说了,到时候能靠孩子们倒好,只怕等不到那天,自己就害死了自己!他说我放屁。这屁我也懒得再对他放了。他哪里晓得是为了他好呀!以为都跟他过不去。”
莘夕看着妈妈想:可怜这一个老的!爸爸终是这样一个鄙陋的农民;想当年自己是如何地尊敬爱戴他,岂料他原来是个难得一见的愚顽无比的蠢男人!妈妈是个好强的人,爸爸虽然花几十年功夫才当上个村委会副书记的职位,在她,未必有如她脸上展现的那份光彩和荣耀。凭自己的感受,要一个女人和爸爸这种男人生活一辈子,简直是罪过。他没有半点儿耐心,自私到可怕的程度也不自知。对老伴儿,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体谅“(当然,也并不苛刻),这是他的寡母对独子的一味溺爱所致。然而,他的孝顺同样令人惊叹,似乎也是他引以为荣的唯一资本。从各个角度比起来,薛平比爸爸不知要强多少倍。薛平烟酒不沾,什么都听从她的意见,手脚也勤快,脑子也不蠢笨,长得也不是很丑。她竟然那么讨厌他!妈妈怎么能够那样维护、尊重爸爸呢?是妈妈没思想,欠缺知识,还是自己不知满足?起初对林海建念念不忘,总拿他当一个偶像去与人比较,故而看低了丈夫吗?
桂华见莘夕不同往日的冰冷难近,全变了态度,心里不觉大为愉快,且寻思:莫非谁个开导过她,让她改变得这样?佛祖保佑,她从此对这一家人亲热起来吧!那才好呢!桂华喜滋滋地说:
“我快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备中饭,早点吃了饭,叫几个人陪你搓麻将。”
“您不要急,我在家还不天天玩儿,正腻烦得紧,哪里还想到这里来玩那个?随我便好了,我四下里走走看,和人叙叙家常。”
“那也好。我就去了。”
“您拿把伞。”
桂华打着伞去了。莘夕便欲去星子房间里看电视,却听得进来一个人说:
“稀客,稀客!”
莘夕回头,见是小雨,便笑着让座,且说:“什么稀客,你也学会这一方的客气话了。你坐下,我正没个说话的人呢。”
“小娜不在吗?”小雨指指上边儿,“她这几天好像不太舒服。”
“我没见到她,不知道她怎样。你大姐好吗?她几时来过的?”
“可巧儿,她昨天还来过,也问了你呢。你要是赶早一天,或她迟一天,就碰上了,也好聊聊天,”小雨打量莘夕,叹息道,“真是不能比了,我大姐都糟成什么样儿了!和你站在一起,看来要大你十岁不止!又黑又瘦的,也不顾外表,活脱脱像个非洲难民。”
莘夕由小雨的话大致联想到明珍的样子来,替她有些儿难过。她只说:
“怪地方太差,怕不是汾镇最偏僻的地方吧?叫她怎么拼命也不济事,孩儿又多,不是说‘儿多母苦’?可见后事呀,没半点可以预料。做姑娘时,她真是得意人。”
“只怕又怀上了,”小雨冷笑着说。
“没结扎吗?”莘夕吃惊地问,“这是何苦!那地方管得不严?”
“先也听说结扎了,哪个晓得是怎么回事?多半是假结扎,哄哄上边儿罢了。不过也是,要是拿定生个男孩,吴强那畜牲也许能变好点儿,他们一家也不得把我大姐不当人看待。他们在地区医院有路子,过些时去照B超。唉!盼她走回运呗。不定生个儿子,一家人有好日子过呢!”
“也是。有时也不能说孩子多没好处,反正一个带也是带,多几个也能养大。日后明珍会享几个姑娘的福呢!倒是我,福享在了头里,不算是有福的人。”
“怎么会!你是有福的人,八成一生不会改变。你说,各人的命运是不是早就裁定了的?”
“最好不要信什么命不命的,”莘夕说,“命运就是你自己的信念。凭信念去争取,你就永远不会得个坏的命运。你说你自己的命运如何呢?”
小雨略带兴奋地说:
“我觉得我日后肯定有好日子过!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做成了老太太,儿孙满堂,个个有出息,又体面又孝顺。我穿得珠光宝气,像个老妖精似的。我从没做过那么快活的好梦呢!”
这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莘夕说:
“难得明珍有你这么个乐观的弟媳。你不要厌烦她,日后你心里自有可安慰的。我倒想起来了,我富枝姐过得还好吗?听春姑说,她和元生去市里看病去了,几天没回来,是吧?”
小雨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低低地说:
“富枝也是,谁不嘀咕她!好好一个男人,被她侍候成什么样儿!要不是宝如和我说,我还没注意到,哎呀!不成人样儿了!脸颊瘦成了两个荡窝儿,卡黄卡黄的。亏宝如老早就劝她给元生去大医院看看去,忧着元生拖出个什么大病来。她又是拖又是捱的,直叫没钱,说医院的门儿进不得。这厉害关系的,进不得也得进呀!宝如还说借钱给她的,她不要。你也晓得,她别的不好,可从不兴借账,人是最最直落的。再说,宝如也不是挣了十万八万的阔人,能存得几个小钱?我叫她找你妈去借,她不敢也不肯,只推说要借也去找你借,还是拖呀拖的。这不,等不能捱了,她才慌了神儿。我看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的事儿呀!”莘夕焦虑地说,“她为什么不去找我呢?这傻子!你说来听听,元生有什么症状?”
“大致就是吃不下饭,肚子疼,又腻猪油。这样子起码有两个月以上了。”
“你没听别人言语什么吗?大家怎么看元生的病?”
“这不好说,”小雨吱吱唔唔地说,“只怕是很不妙。我猜,恐怕——”
莘夕的心直往下沉。待会儿,她问:
“我妈不管她么?”
“哪有真不管的?好几次买了鱼肉叫贝儿送过去呢!听说偷着给元生塞过钱,不叫富枝晓得。”
“元生的哥哥们呢?他们都是过得好,再没看着不搭救的道理。”
“那真见鬼了!都说事到临头,兄弟帮忙。我看倒真应了那混帐话:亲戚唯愿亲戚有,兄弟巴望兄弟无。金生和银生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一个比一个奸滑小气,要不哪里能发财?他们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能指望他们去吗?元生妈素来又讨厌这一家子,理都懒得理他们哩!”
莘夕便说:
“只望还早,能治好就太平了。”
她由小雨的话自然想到元生可能患了癌症,心里猜测元生危险得很,只怕没什么大的希望了。若真是肝癌,哪里治得好?首先就没那费用。农民耗不起这种病,它是灭顶的灾难。
那么,表姐以后该怎么往下过日子?再没和小雨聊别的话题的心思了。小雨瞧见外面雨下密了,怕再落大了不好回家,就自去了。
莘夕牵了天儿到星子的房间里,把电视打开。天儿很少来星子房间,见到那群憨态各异的小泥人儿,极是喜爱,一个个拿着玩。莘夕由他去,只教他手脚小心点儿,不要弄坏就是。忽见床头柜上摆了张照片,是个颇有姿色的艳妆女子,心里纳闷儿:这个是谁?星子新交的朋友吗?按理,星子定然不会喜欢这种女孩子,怕是哪个老同学也难说,也并未理会去。
不过一时半会儿,桂华买菜转回。雨果真大了起来。莘夕下楼和妈妈一起包饺子,一行说着富枝的事儿。桂华满脸不高兴的,只说富枝太不争气,教不会她做人的理儿。莘夕想各人角度不同,怪不得妈妈鄙视富枝,遂不言语。桂华揉好了面,莘夕已剁好了肉馅儿。桂华便喊小娜下来帮忙。小娜拖着拖鞋下来,喊了天儿,和他逗了几句,也不怎么理莘夕,自去洗了手来帮忙包饺子。
两姐妹的冷漠中间夹着做妈妈的,少不得左右调停。
等近中午时,饺子包好了。桂华去厨房里放了开水,预备下饺子。莘夕喊了天儿坐下,静生生地说话儿。
不妨富枝奔进来,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红肿着一双眼睛,进来站着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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