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忙起身过来,拉了她问:
“结果出来了吗?是怎么回事儿?”
富枝的眼泪直涌了出来,哽咽着说:
“今儿上午结果才出来,是肝癌,已经是晚期了,扩散了,没救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桂华和小娜在厨房里听得声息,出来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各自心里不好受,也没什么言语。莘夕含泪说:
“你不要先怄着。这种事情,要来了,谁能抵挡得住?不怨你马虎,只怨走背运,元生命该如此。”
富枝捂着脸说:
“可不是全该怪我?要是早作惊的话,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子。”
“不要自责,”莘夕劝道,“在农村,哪一个撞上这病魔的不是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农民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最下贱,哪来条件珍视自己的身体?依我看,自责是没必要的。”
“你现在是怕了还是后悔了?”桂华揩去眼角的泪,说,“当初听我个三言两语的,今天就算他逃不过这场灾难,你也不用担心旁人指着你的背骂你先人。”
小娜推了妈妈一下,说:
“少说这些。”
桂华望望莘夕,莘夕低头流着泪;她对富枝说:
“到了这步,能怎么办呢?你也不要害怕,只要下决心从此好好做人就够了。我们也不会看着你不管——有我一家在这儿,谅没人敢欺负你。你也不怕过不下去。”
莘夕拿干手帕来帮富枝擦了头发,且说:
“元生哥人呢?还在医院里?你快去换了衣裳,再找两个哥哥讨个商量。他们帮不帮是他们的事儿,到头来免得他们怪你见外。现成话谁不会说呢?回头再来这里。你不要太害怕了,自家有这么多人呢!”
富枝原是无处可去而来的,并不求得到这样的抚慰的话语,听莘夕这样说来,素知她善良可信,既有主张,又有家底,心里自然是落平了一大半;再观姨妈脸色,也助着她的威风,更将那惶恐不定的心平静了下来,感激不尽地去了。桂华便与莘夕、小娜讨起商量来。小娜说:
“我看让元生回来得了。明明没救了,糟蹋那钱干什么?由他吃喝倒更好。又不晓得拖到哪一天,到时倒霉的只富枝姐一个。孩子们还那么小,总不能让我家帮他们抚养起来吧?”
“他要是不回来呢?”桂华说,“难不成把他架回来?总之随病人的愿才好。大家尽力替他花了钱,也算止止心寒。指望治好,那不是个笑话?先看他哥哥们的口气,我们再作决定。说到底,与他们更亲了一层,我们没道理插里边儿说话去。”
“元生也不是混帐人,素来也舍不得花钱,我看他断断不会犟着治疗下去。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自己得的什么病。”
“富枝是瞒话的人吗?”小娜说,“从来不懂什么叫控制,一急就掉眼泪。”
桂华怔了一忽儿,仍去下饺子。她在厨房里说:
“你们来准备吃吧,吃完了,富枝姐也就过来了。刚才怎么就忘了叫她留下来吃一碗饺子呢。”
桂华自盛了一碗饺子喂天儿。莘夕瞧妈妈确是伤心了,也并不喝令天儿自己端着吃去。她盛了小半碗,坐一边儿默默吃起。桂华一边喂天儿,一边想得恼恨交加,待会儿就要埋怨两句、担忧两句,或骂几句,或又叹几句。两个女儿各有各的念头,对这等大事未曾经验过,便少来搭理妈妈的话。莘夕想说“可怜她一双白手如何养大几个孩子,苦日子自此开头了”,念及此等烦人心的话少说的好,就关在了心里。小娜比较爽落点儿,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总是过日子,没人敢说少了男人就过不成了。她无非怜悯元生。将死的人多半是值得怜悯的。依她的话:“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好比一朵有香有色的花儿,花儿极盛而衰或初绽即夭亡,岂不都令人惋惜得很?对人也正该这样。生命之花季已过,人的贪生感世又是本性,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对人产生深深的同情呢?”故而,此时小娜更多地想到元生。她又知道自己的观点很不合常理,必引得妈妈的斥责,干脆就不多话了。吃完后捱了一会儿,外面雨大了又小了,才见富枝撑把雨伞转来。她换了件褪色的灯芯绒春装,里面看得见是伯碎红花儿的旧衬衫,一条毛了脚口的直筒裤。桂华见了她就问:
“他两个哥哥怎么说话?”
莘夕帮她收了伞,说:
“你没吃饭吧?吃完了再说,或边吃边说也好。”
“早起到这时,我一滴水也没沾过了,”富枝戚戚哀哀地说,“只顾着急他的事儿了。这时一说,还真饿了。”
桂华去端出饺子来,说:
“慢慢吃,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小娜打量一下表姐,开始同情她了。小娜从富枝身上看见了“寒酸”与“俗气”。
富枝端起饺子,听见肚子里响起了一串饥饿发出的求救信号,她把碗毫不犹豫地放到嘴边,先想喝几口水,算作尝尝味道。她嗅到了馋人的香气,眼睛里一热,泪花儿溢了出来。她的嘴并没张开。她抿了抿汤水,徐徐拿起碗。她这时发觉三个人都看着自己的行为,其中有两个是总让她紧张的人。这倒不是说她瞥见了小娜的令人脸红的怪异眼光与脸色,或窥见了姨妈的急忧气色间掺着不耐烦的神情,故而不敢放松自己,随心所欲。她半低着头,眼睑往下压着,一副苦瓜相。不是别的原因,一句话,她怕冒然下口算为失礼。所以她放下碗筷,小声说道:
“我哪里有心思吃得下——”
桂华以为她没心思吃东西正是情理中的事情,不过劝她说:
“好坏先把肚子顾着,你可别添乱。再饿出个毛病来,谁关照你去?快吃了吧!”
富枝望望莘夕,莘夕颔首说:
“听妈的,她说得很是。你吃了吧。”
富枝这才揩了揩眼睛,且自吃了起来。桂华说:
“看你饿的!像是几天没沾牙一样。煮着的还有呢,你不要省着。孩子们在家还好?你走,也该关照我一声,或是拜托一下你婆婆也好,你有没有?她毕竟是你婆婆,再坏,也少不得维护你。你教出来的几个孩子,我还不晓得?一个个听马由缰,百事不晓得打理的,指望她们自已在家过生活?若比得了姐儿——又提到她了,还教人舍不得她,心里总惦念着不好受!这回元生走厄运,那当亲妈的就当没事儿的不成?你告诉他们,怎么说了?”
“老大没在家,说是去市里了,得晚上回。老二听了这事,说他正一大堆毛燥的屁事,巴不得死了呢!告诉他有什么用?又说了好些个做房子借了人钱的事。”
“他果然这样说?”桂华气愤地说,“放他老娘的狗屁!他们不是一个妈生养的,一头母猪过下的崽儿?他们不管,还有谁该管来?我要去揪了他的臭耳朵问个明白!管你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一份人情关!”
“等他大哥回来,听怎么个说法儿,”莘夕说,“这老二是个势利小人,谅他不敢瞎承担什么。他们谁不是把钱看得比命大的人?真要不管,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不如只当没这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