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华本想气势汹汹地去元生兄弟们的家里质问一翻的,因记着莘夕的劝告,想这事闹僵了的话,对富枝没好处,先且忍着。不过,要她锁住嘴巴不与东邻西舍们张扬讨论去,简直不可能。雨既未停,又正是晌午时分,女人们本当聚合搓麻将的,忽一个听到了有关富枝的半丝儿风声,另十个就全知道了。好消息在湾子中散布得快,带有悲剧色彩的坏消息更具有非同寻常的魅力,一则排除了嫉妒的因素,另一则可以不限制地施予点儿同情心。同情心对于收受者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但对于施放者来说,就太稀松平常了,既不劳神(实则多半怡神得很),又不费力。如此说来,村妇们岂不喜欢幸灾乐祸?别不信,不止是柳西的这群村妇如此,大半**人就这样。这大概也属本性的一小部分吧?
于是,柳西西头的半边天们放弃了搓麻将的欲念,聚合在一起,交头接耳了老半天后,各怀着同情、惋惜、惊讶、冷漠、长吁短叹、有所谓、无所谓的心情,人人张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眼光中透着半信半疑、将信将疑、宁信又宁疑的复杂神情,浩浩荡荡地朝桂华家而来。桂华行色匆匆,气色凝重,正欲找人一吐为快。她已经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骂起那两家人来了——一个和一群撞面了!一滴水落在了一条河溪中。各停顿了思维不到一秒钟,互相打量了一下,都欢快起来。
“哎呀!”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春姑,她有一双爱眨巴的母牛眼,二片肥厚的嘴唇,满腰浑腚地颇称壮观。“桂华婆婆,听说元生不行了,是真的吗?这叫人哪敢相信哪!我才听说的,宁死也不信呢!肯定是谁造的谣!您没听说吗?”
桂华不及答,红菊就尖着声音抢着说:
“肯定是真的啦!哪个没长**儿的会造这种谣呢?他就不怕短寿?我早就说了呢,元生看来不对劲儿,我早看出来他得大病了,谁听我的呢?否则——我还跟玲利说过三五回的,你们问问她看。”
“狗屁!”玲利说,“几时听你说过这种话来?不过,我也早就发觉元生有病,我只不好说,说了怕人家以为我心毒,胡乱咒人。再说,谁敢肯定呢?您说是不是,桂华婆婆?您不会怪我吧?”
“哪里怪得上你。要怪也——”
“到底是什么病呢?”沉默不住的茹英赶问道,“或者有治呢?现在这怪世道,怪事多得很,说不定给元生碰上一件。”
“做什么秋梦!你太不现实了,难道有神仙来治他不成?”
桂华听这话劈头劈脑地甚是扎耳,一看是二苕家的丑葵凤,很不满意地冷哼了一声。葵凤见众人使眼色给她,当下便拉了张脸,一旁与平芝打岔去了。小雨红着眶子问:
“富枝姐呢?她精神还好吧?”
春姑撇了撇嘴,听桂华说:
“她和莘夕去市医院了,说是接回元生算了。我看她也忍得下。”因素来喜欢小雨,见她这回亲近人心的模样儿,心里倒平慰不少。猛听得春姑叫道:
“哎呀!忍心不治吗?桂华婆婆,您是个慈悲人,哪能看着元生活活地往死里奔呢?这叫外人听了怎么说?”
长得黑皮皮的腊莲笑着说:
“也不定怪罪到桂姐的头上呢!富枝那孩子不懂事,可以推在一个年轻上;您算作她的娘家人吧?也是经历了大事的,人家尽可说您的馊话。那时,气的只一个您。”
“我看哪个偷人的婆娘敢!”桂华瞪眼说,“谁不想花钱止个心寒?只这小家小口的,哪儿来的钱?你们要是心慈,借个十万八万的帮富枝白白地扔给医院,这帐我认!本利一分不少地认下,怎样?白话谁不会说呢,可说了也是白说,不但不顶事,反倒怄恼人。花个一万八千的我倒舍得,花了之后,人又救不过来,这活着的怎么过活?你们个个都不是蠢人,哪能替要死的人去瞎磨,不管这活着的人呢?”
“那是,那是,”春姑赞赏地点点头。
其余几个女人也纷纷附合称是。红菊揪了春姑的背后一下,抵着她的耳朵说:
“贼婆子!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你扯远点儿,弄得我怪痒的。”春姑推开红菊的手,说,“没听清你放了什么臭屁!”
玲利白了她们两个一眼,说:
“总也闹不死,不分个场合。”回头对桂华说,“您这时要往哪里去呢?那一家兄弟们真的不管这档子事儿?”
“我说去找他们讨个说法儿呢,又觉得我们是自找麻烦,把自己看贱了!”桂华忿忿地说,“凭什么我们这些外路人反倒去承当大头呢?心里窝着火呀!那老东西真正是白活了六十几年,自己儿子成这样儿了,就算是狼心狗肺,也该和软些吧?老话还有‘虎毒不食子’呢!她这不跟食子还厉害些?我来回想了多少遍,走到那边又转来,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多嘴。这回和你们说定,还是去说说的好。我要看那几家是什么态度,好便好,不好,我必定不依!阎王还怕了小鬼儿呢!我就是尖儿,她们还想冒个顶儿不成!”
因多半是气极而出的放,在春姑她们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听来,显得极为可笑可乐。许是大家都盼着她去打一仗,故抚手赞成,甚至三三两两地煽风点火。小雨一边儿支着眼儿想:这些人怎么都这模样儿?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乱了于她们又有什么好处呢?顶多过过耳目瘾罢了。却又没好说的,料得桂华厉害,由她听从人家的煽动也好,明白众人的一面阴险用心也好,反正说白了,与自己无关。
“你们同我一起去吧?从中评判评判也好。”
“虽说是一人计短,”春姑笑道,“但我们这时要跟了一齐去,他们会怎么想来?不如您先去着,我们随后就来。那样也好帮帮您说几句。您说呢?”
“怕什么?算了,算了,你们想来就来,不来最好!也免得乱喳喳地烦人。”
桂华离了这群女人,自己一个人朝金生家去。
春姑小声问玲利道:
“你看,桂华能和金生他们商量个什么结果呢?撕起来才好看!”
“怎么可能?”玲利说,“横竖是作兄长的,‘亲不过手足’,万万没有不帮的道理。那两个过得又强点儿,既然帮得起,在外又能传个好名声,他们想必不会避开。要我说,桂华连吱都不去吱的好,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她爱多管闲事。”
“也不算是闲事吧?她是富枝的亲姨妈呀!”小雨说。
“亲姨妈又怎样啦?比起金生银生他们来,岂不远了一大截儿?”玲利说,“不过是住一个湾子里面,听来与旁人格外亲一些罢了。其实,你们也见了,桂华什么时候贴补过富枝家不成?没烦死她便罢!桂华这人——嗤!我还不明白!”
“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假不假、真不真的。你就晓得桂华婆婆心底里不疼富枝?有些东西,并不像你一样日常挂在嘴上说来说去才算的。你总赌咒发誓说对你舅妈掏心肝儿地好,她怎么毫不领情,见你就冲呢?可知你让她发了狠地恼你了。”
“红菊说得有理。不是我嘴欠,玲利也太能了点儿,凡事好出个风头,怪不得不逗人嫌恶。”
“哎哟!春姑,你这个臭婆子!我比你还好出风头吗?在哪儿,你不是人尖儿?我能胜过你不成?”
“就是呢!——我就是尖儿了,你还想冒顶儿不成?——哈哈哈!”
众人见她讥笑桂华方才的语言,也都大笑起来。葵凤对腊莲说:
“干在这儿笑乐什么?不如趁早凑场子玩儿。走吧!”
“谁要走就走,”春姑说,“反正我今儿是不想搓麻将的。我还要看热闹去呢!”
“我也不去,歇一天吧。”玲利说。
红菊说她随便。腊莲不满地说:
“还愁没几个人呢!葵凤,我们走吧,我去喊人去。”
腊莲便拉了葵凤、平芝走了。春姑讥笑道:
“看她们能拉个什么好角色!我呢,宁愿剁了手也不和这几位赖角儿去玩儿!”又笑着跟小雨说,“小雨要是想玩,我就舍命陪君子。我们先去小雨家坐坐,怎样?”
众人一笑而应,拉拉扯扯地去小雨家。
桂华点着泥脚到了金生家,没进门儿就听屋里言语听不断,便轻脚走到门楼边儿,仔细听来。却是金生在说:
“总之是逃不脱的了,这天灾人祸的,有什么办法?了不得花钱,只当是做生意蚀了的。”
“你倒蛮会想!”是他老婆大双的声音,“你总在蚀,哪里赚过?再蚀,就连裤子也没穿的了!”
“那你说怎样?就可以不管,还要顾着些外头的人言人语呀!”
又听银生在说:
“管他妈的!现在这时世,各人顾各人还不容易,哪顾得了旁人!我说白了,要花钱,我是一分也没有。我盖房子还不晓得欠下多少帐呢!白出出力气是没话好说的。”
他老婆爱才跟着说:
“我们不是叫穷,实在正在困难头上。要有,哪个不想做回长子呢?您说是不是,哥哥?我不是早说了,叫我们过来商量也没用,横竖那句话,就是没钱,心有余而力不足!”
“弟妹儿,你不要说这种话。听你的意思,好坏挡在我们头上了?各人家的底细,我们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谁不了解谁呢?要论实力,你们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这么多年不是白养了一个老娘在?凭这一点儿,我也再没有去费什么心思的道理。你说你们没钱,那借给你娘屋里哥哥的几万块算什么?那还算着高利息的,我清楚得很!”
“真是的!”大双冷哼道。
“借是借了,”银生说,“谁个生他息了?这不是死人放屁吗?”
“是生息了,又怎样?老话还有,‘亲兄弟明算帐’呢!事儿归事儿,人情归人情,扯不到一起。所以呀,我和我兄弟都这样,难为和元生他们更亲些不成?没有白白浪费血汗钱的道理。那一分一厘地愁来,容易吗?我盖房子还向我大姑讨了个人情,借了几千块呢!”
“你借钱还不是要付息?何必!”金生说。
爱才笑道:
“我大姑是不计息的,她最是个好人了!”
“你真会做家!”大双气呼呼地说,“就不能挪回你兄弟借的钱的一个小零头?”
“整数好计算些。我们都是粗人,不会算个细帐。这回要是抽回来一部分,是计息的好呢,还是不计息的好?”爱才振振有词地说。
“自然是计息的好。难怪少见你娘家人来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