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节省我几顿饭菜!你就让你娘家人都来住老家好了,反正他们个个会奉承你这有钱的姑奶奶!”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斗嘴。金生不耐烦地喝道:
“扯蛋!你们要是把钱看得比面子重要,就回去好了,当作没事儿的一样。顶多我多蚀一千两千的。我怕人家骂我们不给后人积德,死后让人糟鄙!”
“帮是人情,不帮是本份,谁糟鄙我啦?花钱买面子的事,我是不干的!”
“平心静气地商量商量,”银生打圆场说,“不要太动火了。我看——我们多少还是要帮点儿的,谁叫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呢?”
“你刚还说没一分的,怎么这时就转气儿了?”金生冷笑道,“亏你这副好男人架子!”
“哥哥,你这是什么话?不要明里暗里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呀!他必得胡乱花钱才算是男人?那样的我还不稀罕呢!”
桂华听了,寻思道:好一个泼妇!简直爱钱如命!指望她算是整个完蛋!
却又听得爱才说道:
“嫂嫂就舍得花什么钱不成?我记得她老爹过七十大寿,她也不过送去了一百块钱。人家可是巴巴地盼着她送去个大彩头呢!”
“你舅侄儿过生,你又送了几大个王眼儿?”大双质问。
“我本来就是打着招牌的小气鬼儿,这全柳西、全汾镇谁不清楚?我可不怕丢那丑!”
“你们再要吵,去院子里吵去!好兄弟,你倒是拿点儿男人的主意出来呀!”
“我没有主意,”银生说,“你不当我是男人也行。”
“那问问妈。妈,老娘呀!您一声不吭地坐在这儿做什么?您没个嗝儿要打吗?”
“我能说什么?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呀?”他妈有气无力地说。
“有用没用,好坏说几句出来我们听听,哑巴一样地愣在这儿,倒惹着人更烦!”
“趁早别叫她说什么!”爱才说,“她要是能替我们想一分倒是我们的福气!只怕恨不能把我们全卖了,去贴补老三他们!”
老娘委屈地说:
“我几时贴过他们了?就想贴,也要拿点儿什么呀。我连自己都快顾不上,别说有什么偏心。你们又天天见着的,我一年中倒没去过他们家三回。”
“您倒也明白!”大双愤怒地说,“本来就该轮流着养您的,眼下倒像只生了金生一个儿子一样!一年中又有几天在老二家的?我们是最最倒霉透顶的!您说没贴他们,鬼才信!好几回我见您拿了我们的好吃的塞给他们孩子去。这您赖不掉!”
“那也算贴?”老婆子小心得不得了地说,“我只尽我做老人的一点儿心罢了。”
爱才尖刻地说:
“只对他们尽心吧?也不看看那个富枝是什么货色!她见得您吗?她要对您比我们对您好半个小钱儿,我们也不计较了。”
“放你妈的臭屁!”桂华按捺不住,横眉怒目地撞进去,指着爱才骂道,“你们一家大小还没把她们娘儿们整死!她嫁过来这么多年,几时享过你们家一天的好处?不要说是帮带她们,就不往死里坑害她们,老娘就烧香拜佛了!这回她遭了大难,还没说要你们帮衬的话,你们就吓的!钱就那么好,是你们的亲娘热老子?丑呀!丢人呀!说出来还不惹得全天下人耻笑!你们这号人!我打心眼儿里就鄙视!什么玩意儿!就白给你们要面子的机会,你们也不晓得掌握火候!好好学着点儿做人的道理吧!你们远着呢!以为以后还能有这样的好机会?等这老婆娘死了,我也看得着!你们放一百个心,要用得上你们花一分钱,我从此不姓孙!不是我吹,你们这点子小柴小灶儿的,我还没正眼打量过!杀死你们,谅也剐不出二两黄油来!不够我随便洒的一点儿!”
桂华的大腔大势倒把那几个骇住了,都不敢作声。等她气呼呼地言罢,爱才方作笑道:
“呀,您看您说的,谁不晓得您哪?又舍得,又热心。舍得也要有底子呀!您家底子厚,哪是我们比得上的?您不要生气,先坐下来喝杯茶。”
桂华很少来这家,这时又恨,根本不正眼瞧他们,不落坐,且说:
“你少来!我还没好坐的呢!见了你这充当能人的模样我就犯恶!你倒猖狂个什么来?也不掂量掂量几两肉!”
爱才脸一红,作色说:
“您也不要太把人看贱了!我们就算比不上您,也没伸手去讨的事儿。不过认您一个长辈的份儿!”
“不认长辈儿又能怎样?”桂华盯着她问,“茅厕里的蛆还能拱翻瓦片儿不成!”
爱才气噎得没话说,直冷笑。那大双素来有些被爱才压着的意思,这回见她一副落败相,倒高兴得很,笑嘻嘻地不作声。倒是金生说:
“婶子,您看我们不是商量怎么个帮法儿吗?哪有不帮的道理?”
“谢了,”桂华说,“免了吧!你倒看看我们有没有能力把事情办妥当。”便摔门去了。
屋里的人都又羞又气,却也无话可争。
出了门,桂华才觉得出了口恶气,心里畅快了不少。她边走边想:这回算不错;只不过让他们有理由推着花钱罢了,便宜了他们!让他们买中药喝去!天下竟有这般可恨的兄弟,可耻得很!先以为就算他们小气,断断不致如此抠门儿,倒看清了这等小人!罢了,罢了,还那句老话,只当元生没长没亲的,我独个儿帮富枝承担罢了,算不了多大一回事,无外乎讨得个心烦。想到这里,她不由自言自语地说:
“无非把钱的不是。钱呀,的确是个好东西!”
桂华喋喋不休的样子引起了几个闲汉的注目及议语。他们聚合在一棵大树下,正探讨着国家大事和“变幻莫测”的国际风云,一个个各持己见,星沫飞溅。国际大事在他们犹如儿戏似地简单易行。试若由他们来主管这世界,又将是别样的景致了。当他们看见桂华一路嘴没闲地走过来时,止住了离现实生活着实有些儿遥远的话题。显然,他们也捕获了点儿关于元生得病的风影。他们日常与元生虽无几句好说的,关系也不算太疏漠,介是一齐打兔子的苦力人。假如以“兔死狐悲”这样一句话套用于此,似乎是污蔑了他们,让人觉得陷于大可不必的残忍。但只要你稍稍了解一下这群农民的极自私的一面性格和他们从事工种的排挤性,就不难明白他们对元生之所以抱有幸灾乐祸态度的原因了。
简单作个比方,一碗饭,面对饥饿,是一个人吃饱好呢,还是两三个人分吃的好?一杯甘醴,放置在燥渴之中的人面前,人多好还不人少好?谁不想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水呢?柳西闲窝在家里的男人们守在地盘上“打兔子”——前面已经解释过,就是零工挣钱的一种方式,仗着个好地理,以力气作为与钱交换的条件,爱在一个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在外路有本事的人看来不是好事,但也能挣钱的,哪个月下来也不比像样子的工人的月工资少过。人心不知满足是既定公理,他们哪会嫌赚多呢?况且,钱不像食物一样,会胀得人不能再往下吃。故而他们的排挤他人的性质别样突出。守着等样的活儿,人自然是越少越有得赚。元生是个老实巴交的愚蠢汉子,惯常受他们的排挤奚落,凭着一个能忍耐肯下力气才没被淘汰出局。这回一病,算是彻头彻尾地与“打兔子”诀别了。他们不高兴才怪!到底又是乡里乡亲的,一个家族大姓的人,没人真指望他一病就倒。病与不干是两回事,死亡又是另一回事。并且事及死亡,人人都不免惊心,不免既庆幸自己无恙,又同情病者遭殃。他们纷纷叹息起来,个个都预备把同元生共处的日子当作惆怅的回忆了。无疑,他们对元生下了最终的结论。
你若是不算很健忘的人,必已猜出这群闲汉包括哪几位角色了。易大炮,一个自称具有北方人性格的大块头,可以为了一分钱跟亲娘老子打一架;三贵,阿Q精神的正宗传人,他们这种人都是精神哲学上无师自通的高手,所以不必担心阿Q式生活规则在**失传;德德,深具正义感的武夫,会替最混蛋的人事打抱不平,所有的地痞流氓都喜欢他,他却以为全天下人都敬仰他;进进,德德的二弟,多识得几箩筐字儿,不良思想便多出几箩筐,最爱大胆议论国事天下事,只不关心家事,落得老婆生死要同他离婚;青松,名不符实,长得活像一尾狗尾巴草,放着好好的小生意不去做,钻到懒汉堆儿里图自在。女人们都觉得他们在外面吃大苦呢!实是乐大大地大于苦的。还有年轻点儿的丑丑,老一点儿的二苕,以及东头的几个模样周全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桂华见了他们,按老规矩是要笑骂几句逗逗乐子的,不过今天她没兴趣。她看见他们的眼光都怪怪的,可笑得很。
“大婶,听说——”易大炮吞吞吐吐地说,余下的意思不言自明。
男人们齐望着桂华,等她开口。桂华表现黯然了,她挑了挑眉毛,说:
“你们晓得了?呃——”
“这真是!”三贵悲哀地说,“料不定呀!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哪里看得出?”
桂华的眼睛忽地一热,差点儿要流泪了。德德说:
“这是天意,免不了的。您不要怄气!”
桂华点了点头。
“元生哪——”易大炮把头甩了甩,叹道,“实在人,难得!”
“老老实实的,少见!”
“真是个好人呀!”
“好人!好人!”
男人们都这么说。在像青松一等人的嘴里,好像每一个死去的或是将死的人都是好人。这样的话极易取得桂华的好感。她大受感动,似乎第一次发觉到了这群男人的可取之处,因而减去了往日对他们的厌恶感中之五六分。再说,易大炮之流因情动于衷而红潮满眶的激动伤感的样子,对任何女人而言,都是极具感染力的。这里除了三贵之外,可尽是些宁死也不愿流泪的硬汉呀!他们一俟止住悲伤态势就无话可说了,只有像多数无聊男人一样耍起无的放矢的花招应付冷场。先头明明肯定了元生的死音,这时却故意拣中听的话来讲,好像是在安慰人,实则让明智人听了更不舒服。诸如:
“真的是绝症吗?”
“说不定有治愈的希望。”
“大概是医院搞错了,这是常事!”
“奇迹多着呢!”
“气功最神奇的了,何不用气功治治看?”
“用药酒吧?”
“中医治标治本,听说什么癌症都治得好的。我们在中医院有熟人。”
“主要是调养好就好得了的。”
“关健在于要有信心!精神不能垮了。否则,真就没希望了。”
信心要是能战胜癌症,肿瘤医院就关门大吉了。桂华听得昏沉沉的,终也明白他们不过是在放屁胡说。
桂华离开了易大炮一伙儿男人的问烦,独自回家。小娜也领了一个宝根在家里说些伤神的话儿。天儿给晾在一边儿,自顾自玩着。当下母女嘀咕了一通,各各无奈又腻烦的滋味尽在情里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