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与富枝匆匆忙忙去赶班车。这时,天色阴得很,飘着小雨。九三年的夏天,汾镇汽车站尚没影子,至于是否处于政府筹划之中,是不得而知的。近二十辆中巴车穿梭于市镇之间,市里依于汽车站的管理,镇这一方却算是个散摊子,每辆车子自然都有规定的起发时间,首尾相接地依次停置于兴孝路尽头的农行边儿上,近铁道口的地方。
车子启动,缓缓经过路两侧的洗衣房、美发厅、篾器铺子、杂货店(数家)、农行大楼、供销社居民区、古老的会堂、私家诊所,再过一座历史久远的设栏水泥平桥,方算是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兴孝路。这路两边儿的居民多为汾镇的富裕人家,本居四面八方,其间有那么几家颇值得人怀疑,也只算街坊们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没人真会调查或质询去。
车子继续下行,须得经过四五家并联一气的楼舍才是个大豁口,即柳西的入湾口。云家大院在兴孝路下端,离此豁口约有百余米的样子。
莘夕和富枝出湾就等在路边,想这下午时的,天气又不是很好,去市里的人必定少,车子应该不挤,所以不想多走路。莘夕问了一些医院那边的事,看富枝应得勉强,明白她心中忧伤,不忍多问下去,只说:“该来的避不开,你不要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算。从今——”
本待劝她从今以后该要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俄儿记起她私下里存钱的事,料她并非大家眼里所见的那个富枝,也自有她的定计,莘夕不好作出什么指教的姿态来。她伸手帮富枝理了理脑后一绺翘起的头发,又给表姐整好衣领。富枝忽然问道:“你信不信有鬼?”
莘夕看着她,摇摇头,说:“没有鬼的。”
富枝舒了口气,眼睛漠然地望着远处桥头缓缓驶过的巴士,说:“我就害怕有鬼。我怕他死后来报复我。他活着,我很少好好地对待过他。我不晓得怎么对他和言和语,真后悔呀!千人百众的,人家会怎样议语我呢?我真后悔!往后就是苦死怄死也怨不上谁,只能怪我自己。你说呢?怎么办哪!”
她抑着声,断断续续地“呜呜”哭起来。莘夕忍着泪,紧紧握着表姐的一只手,说:“这时不要想得太远,把自己吓着。元生是个良善人,若真有鬼魂,也只有保佑你们母子的,哪有什么报复的道理?尽量想开些,没什么可怕的。你看,车来了,不要哭给别人看见,省得寻长问短地搅得人心更不好受。”
富枝揉了揉眼睛,轻轻咳嗽了几直,没再哭。莘夕劝导表姐的同时,只觉得一种说不明的感受滋生起来了,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难道不是都真实地存在着一种对未来生活难予臆测的恐惧感?不特是富枝此时因遭了厄运才感觉到了这一点,所有没有此类感觉的人,不过是拒绝承认罢了。“是如何便当如何,如何来如何接受”的话,无非是些空话,即使听来铿锵无畏,也抹不掉隐含着的无奈与丧气。于此,莘夕不禁想及自己。她叹口气,不自觉地去望了望云家,心里惊了一下。云峰俯身在凉台上看着这边。她慌忙转过脸,拒绝想什么去,便拉了富枝,招手拦了巴士,上车了。
车里果然很宽松,只散坐着几个人。莘夕和富枝就近在车中落了座,抬头才发现一边儿坐着个老同学,一队鼓楼湾赵中权的儿子,叫做赵鸿运的,现在信用社任职,鲜头光面的一副得意相。莘夕因为存款与他尚有交道,承他一个熟人的情,得着比一般人高的利息。这时碰面了,当然少不得笑脸儿招呼。赵鸿运极优雅地端坐着,一只现时特别流行的别致的真皮手提包供在双膝上,脸上漾起对于他本人而言可说是极罕见的微笑。众所周知,他是个惯于以严肃性面容处身于公众环境的年青人。实际上,笑容确是令他的神情多了一分可爱之处。他长得相当漂亮,只可惜稍微矮了点儿。此时,他并没有拿往常那一套官式寒喧法,只是平和地喊了莘夕的名字,开了个稳重的小玩笑,然后问莘夕去哪里、去做什么。
莘夕只说有事儿,并不多问他的事,心下想:他也是农村出去的孩子,以前是何等粗俗顽劣,见得环境对人是有很大影响的。男孩子都像他这样,也不算坏事,起码可说是文明多了。
没有太多可聊的话,况且一个表姐沮丧着脸在身边儿,莘夕不便说什么多余的话去。两个老同学便无语地沉默起来。赵鸿运含笑看着莘夕,莘夕则偏头望着窗外。
她在想:也许看得见云峰,但——她的心又乱了。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和他并肩而行的情景,想想他说过的一些话,他的耐人寻思的表情、眼神,一切都是不难理解的。她怕的就是确定自己的理解,她宁愿不要去理解。这不是真话,她想骗自己。她明白在自己和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了,那是她一直以来都不敢确信的,但又是梦想的、企盼的。时至今日,一旦真的毫不怀疑了,梦想成真了,她却感到一阵阵颤栗。是慌乱?是幸福?是喜悦?还是害怕?爱情可以肯定,她想,问题是,得到它以后呢?重新组合?——他曾经的身份!而我“没有离婚的理由”,便有,别人也不信。那么,就偷偷摸摸地和他维持某种关系,假定胆敢释放自己感情的话?更不可能!绝对不可以!那样就算自己对外界抱着无畏的态度,良心上也会不安。处处避免自私的我,如何能在极度自私的表现中安然过活呢?首先,父母会受到莫大的伤害;其次,丈夫、儿子,怎么面对他们?还不包括周围的亲人朋友。而受到最大伤害的必然是云峰,尽管表面上不易得出这一结论。哪能白白耽误他的年华,让他蒙上一道不光彩的耻辱?除了视他为路人,无论我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都不会有遂全的结果。这样,我顶多只是压抑自己一段时间而已,时间会让我漠视他的。在他,他是怎么想的呢?毕竟我是已婚女人,而这里实在没有自由开放的迹象。就算他真的喜欢我,也难保他不是一时冲动而玩的一次冒险游戏。那么,他以后要是后悔怎么办?瞬间哪能代表永恒呢?对无情的一方或者可以。
“人们为什么那么欣赏永恒的爱情呢?”她几乎要自言自语地说,终是忍在了心里。“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永恒的爱情,就像老实人信奉上帝一样。我可不是从来就深深怀疑着它的持续性吗?”
莘夕抚了抚面颊,露出似可解脱的笑容来。她的嫩白的颈项在微显昏暗的车厢里发出柔和的质感的光泽,足令赵鸿运感叹不已。车子边行边等客,车主自是不甘心只带这么几个人跑一趟班。走完兴孝路,它才会加速行进。这时候却像蠕动的蜗牛。终于接近了云家大院。赵鸿运对车速首先表现出不满。他带动了车上其它好几位乘客的急燥情绪,大家对车主及司机冷嘲热讽起来。车主兼售票员,少不得陪着笑脸儿与大家周旋。她终算没有白费心机一场——有人招手搭车。售票员拉开了车门,热情地对外面人笑道:“您去市里呀?”
上车的人点头微笑,算作回答。他看见莘夕侧头望着外面。如果没猜错,她在寻望那个伏在栏杆上的人。她的思想并不能同行动达成一致,或者说,她低估了自身感情的巨大力量。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就像极恨一个人,不管你怎么企望同他改良关系,到底也厌恶他,从行为上对他加以排斥。一样的道理,莘夕对薛平的复杂心理不也说明了这点?她看不见倚栏人的影子,那影子就在她身边立着。
在车上,在这么一个可算陌生、可为随意的地界儿,云峰宁愿站在夹道上也不去后边儿落座的举动不会引起谁的疑窦。除了莘夕和她旁边的女人(这女人也只是见过罢了,因为她和莘夕似乎有亲戚关系),他再不认得其它人。
但车上至少有三个人认得他是谁,包括车主及司机,另一个就是赵鸿运。赵鸿运属于交际广泛的人,就算不曾和云峰正面打过交道,哪有没听说过他的名字的?况且这又是少见的俊朗人物,其身家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从另一点来说,云峰的冷漠的外表加深了他自身的魅力。他没有富家子弟那种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纨绔作风,反而是言语谨慎,从来不说无的放矢的废话。一句话,他有点吝啬他的语言,但丝毫不让人觉得沉闷,因为他本身就像一棵盛开着美好语言之花的奇树。可不也有那么一种人,不管他多么善于词令,怎样花言巧语,人们见了他也激发不起内心对他的好感?那种人可与浑身带刺的荆棘媲美。赵鸿运的视线既然穿透不了云峰以便落在莘夕的颈项上,他就只有欣赏一下云峰了。假使有些儿嫉妒云峰,他就索性闭上眼睛,审视一下自己的形象。他明白,他和云峰比起来——这种争斗心理是普遍的,十分自然可爱——顶多只差那么一小截而已。
本来赵鸿运打算采取主动的态度与云峰攀谈一翻的,但云峰给他的只是一具背面而已。云峰望都没有望他一眼,这使得赵鸿运有点儿自嘲。他取消了刚刚萌发的以高利率鼓动这位有钱人家大公子去信用社存款的念头(他也不敢确定云家有钱是否代表云峰有钱),又催促起司机来。实际上,车子已经驶离了兴孝路,拐上了通往市里的所谓的“三级公路”。道路宽敞平坦,车子的速度相当快了。售票员开始售票。
到这时,莘夕还没有发现云峰。她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云峰斜倚在她座位的靠背上,只是看着她,没有惊扰她。他似乎是基于羞涩无从开口,又像是想要好好体验一下某种奇妙的感觉,再或者试探一下她能否得到什么玄妙的感应。他又在想:这两位怎么一直不谈什么话?富枝倒是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只怪心情太坏,没理他。悲哀摆在脸上,云峰猜不出她们出了什么事了。
“公子哥儿,为什么不去后面坐呢?这么高的人,站着该晓得多累!亏得我们这巴士是加高的,还抵着您的头呢!哥儿,买票吧!”
小个子的女人讨好地笑着,手上捏着一把零票儿。云峰指了指身边儿两个女人,又伸出三根指头,意思是买三张票,然后掏钱。他掏了会儿,手却又空着拿出来。是的,他忘了带钱了。售票员笑眯眯地不信,以为云峰闹着玩儿的,还说:
“您别戏弄我了,我一看您就是个爽朗人,哪在乎这几个小钱!”
赵鸿运张开眼注意云峰了,他也不信。他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簇新的百元钞票递给售票员,且懒懒地说:
“撕票给我。”
“您不说我也晓得,”小女人笑道,“哪一回不多撕给您一张两张的?”
莘夕听了这话,瞟了售票员一眼,拿一只手掩了掩鼻息,只觉得这充满汽油味儿的车厢里的空气太污浊了。她尚没发觉后面一个人正在发窘。
云峰终是对售票员摊了摊手,不得不说话了。
“真忘了带钱。记我帐上,怎样?”
莘夕愣了愣,十分惊讶地转过头来。她的心一下子跳急了,“怦怦”地自己都要听见。
“你几时——”她高兴地说,努力使自己静下来,不让他看出自己过度兴奋的心情。
云峰笑起来,说:
“我以为你要装作不认识我呢。我看你在想什么事?去市里做什么吗?”
想到此行的目的,莘夕略顿了顿,显出悲戚脸色。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