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事。你呢?”又勉强对他笑了笑。
“什么不好的事?”云峰问道,“我能不能帮你们什么忙?”
莘夕见那个售票员早显出副不耐烦的神色,便问云峰:
“你能帮我们什么,谁也帮不了的。你倒有麻烦了?”
云峰躬了躬身子,在莘夕耳边轻声说:
“忘了带钱了。”
对于云峰做出的这样一个小小的亲昵的举动,莘夕即使不是大惊失色,也可说心慌意乱了。他的那一点点温和柔暖的气息拂在她面颊上的舒适感简直令她陶醉。她咬了咬嘴唇以提醒自己,从裙兜里挟出十块钱递给售票员,买了三张票。莘夕回头望着云峰说:
“你够马虎的,出门就那么急吗?连钱也忘了带一些。去市里怎么办?”
“我怕车子过了。”
“车子是十分钟一趟,为什么偏偏要坐这一辆?”
云峰瞪了她一眼,不做声。他的手却从车顶的扶手上挪到莘夕座位后背的侧面,和她更加接近了,彼此都不须屏着呼吸了,嗅觉功能运用上来。他听出她时而抑制时而悠长的呼吸声。他自己呢,也希望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莘夕侧头看了看富枝,后一位垂着头,没声气儿。她感觉云峰的手指触了触她的后背。她身上躁了起来,不晓得怎样是好。这时听得赵鸿运叫道:
“莘夕,莘夕,你们两个认得的吗?怎么不把老同学介绍给这位朋友认识一下?”算是搭上腔了。
莘夕咂了咂嘴,小声对云峰说:
“他自己已经介绍一小半了。”
云峰转过身看看赵鸿运,对他点了点头。莘夕想这赵鸿运不是太糟的人,他本人也许自恃身份,便给他个脸儿,含笑说:
“我怕你不愿意搭理人呢,你认识的朋友未免太多了。储蓄业务还不差吧?这回又是去哪里办公呢?”
赵鸿运也是灵光人,听莘夕婉转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说:“还得承蒙你们这些主顾关照关照。薛平的生意还好吧?赚了钱还请来我们信用社储蓄,利息高,存取方便。”
“你做广告给人家听呢?”莘夕笑道,“这一位,你大概觉得眼熟吧?他叫云峰,我也才认得不久。”她又对云峰说,“他叫赵鸿运,信用社主任。他也是我们村的人,老书记的儿子。”又转向赵鸿运说,“你爸和我爸是同龄的吧?以前听你爸说过,他和我爸是老同学,那么也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吧?”
“就是,上去晚了,年纪这么大的,干不了什么事业。”赵鸿运说,“不过,退了休也好,不是提倡干部年轻化吗?忠孝村现任书记赵力维就不错,我看他大有前途。”
“他吗?”莘夕有点儿不信。
“你不见他多么会逢迎上边儿!只望他心眼儿不要太坏就好。”
“你没兴趣往政界爬?”莘夕笑着问。
“我?”赵鸿运笑着摇头说,“我没兴趣。不过说真的,云峰,照说你是好进那些机关部门的,我晓得,你们有路子。随便去一个行政单位混混也好嘛!人舒服,又稳当,又有得钱拿。再不定日后有机会上升,你说是吧?我看你有官相,以后希望不小呢!”
云峰见莘夕望着自己发笑,也笑了,说:
“你不是没兴趣往那堆儿里钻么?我和你差不多。”再不说什么。
赵鸿运料他性格如此,也不强着与他多话,只是愉快地和莘夕聊了会儿后,依旧优雅地端坐着,闭目养神。
莘夕想:这姓赵的眼界开阔,思想比较开放,也不会觉察出云峰刚才似乎有些儿露骨的表现吧?或会见惯不怪,以为那只是云峰思想活跃的一面行为特征?但愿啊,男人要比女人粗心,最好这赵鸿运是个已把所有灵敏与精细都付诸算盘的男人!要是兰欣她们刚才见到我们那样子——在男女感情问题上,她犹为敏感好奇。
富枝是柳西这方女人眼中的相当呆板、缺少浪漫情怀的普及型样板,书本知识没有提供给她发展想象力的机会,作风正派的生活环境对个人深藏不露的欲望产生不了多大的诱惑,她只是相信既成事实的女人。为丈夫的病,她得花好长时间去思索,去痛苦。同她在一起是不必担心暴露秘密的。
不过——唉,莘夕呀莘夕,也许你庸人自扰了吧?没人注意你,你心虚而已!你既然害怕,为什么不摆明推拒他呢?你还在对他暗示你的发疯的爱情么?假如不算侮辱他,就可以这么说,在感情的问题中,女人永远处于劣势,她不可以犯任何错误,严厉的社会不容许她留有余地去犯错误,一次创痛将会留给她不可愈合的伤痕。谨记这一点啊!你可以疯狂,但你不可以走错路。反过来说,为了避免长久的痛苦,你必须打消放纵自己的念头。
想想你的父母吧!莘夕的脑子里浮现出爸爸妈妈的影子来。无论他们多么开明,多么善解人意,无论怎样保护她,怎样信任她,他们毕竟是属于传统的人。在每一个时代,包括过去的和将来的,传统都是横亘在时代发展进程中的带有阻滞性的不良导体。它的产生、形成和遗失都是艰难而又痛楚的,又是无可奈何的历史趋势。新的传统永远衍生于旧的传统而隐失于更新的、有待于形成传统的风尚,环环相扣,没有尽时。时代进程越是迅猛,新旧思想的更替就越是频繁,这是我们可以体会到的。以至于当今我们第一代人,可以说,都至少被(或将被)三重不同的传统网络着生活的空间。时光会加速思想交替的过程,同时也会增强人们对于接受新鲜事物的信心。
尽管如此,眼下的社会现状却是不容乐观的。莘夕不愿见到爸爸妈妈因她的固执选择而产生任何难受的表情。再说,她总不敢相信爱情能够永恒的说法,认为只有死亡的爱情才可能得以永恒。既然她并不想以任何一方的生命去兑换一块爱情纪念碑,难道她非得取得它?她需要清醒的头脑,需要镇静而又矜持的举止,需要维持一个平平淡淡的声誉。她不敢让胸中那团呼呼作响的火焰燃烧起来,便借望某种冰冻法来熄灭那火苗。
名誉,多么好听的一个词!它的并存的简单性与复杂性,我们不欲作过多描述及分析。我们只想说,假使它可以带给一个人荣耀和幸福,那么它将使得三个人感到悲哀而且抑郁。莘夕保全名誉的理由有不须解释的好些条,当然,也有一条可以挑白来说,她本身就得像是一杯水一样干净透明。
且不论莘夕的理论可不可取,是否有违她惯有的思维模式,单就她有意频频贬低爱情的无限魅力和瑰丽色彩及爱的恒久性、警戒自己“不能爱”的做法而言,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对自己够冷酷的。假如最终她能摒弃掉生活中这场意外的际遇所造成的梦想,她真可算是个坚韧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