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入市区,莘夕沉缅于思考中,有意冷却自己。没有说话,各人都有各人的可想像的思维领域。莘夕偶尔念及身边儿还有一个不知如何应付的人,突地听见他的声音在叫:
“哎哟!”
莘夕连忙掉过头去,只见他一手捂着另一只手,鲜血便从两指间渗出滴下,刹那间就象水涌了。莘夕惊骇得不知怎么回事,不及问,车子就在一个男子的威胁下停了,一个男人晃下去跑远了。车上的十余人早沸腾地喊叫起来,都嚷着说:
“捉住他!剁了他的手!”
却没有一个人下去,哪儿还有那个人的影子?原来是个中途上车的小偷,在寻财路时给云峰瞥见了。云峰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不合时宜地以友好的态度阻止那衣着流行的小个子行窃。结果做贼的心虚,毫不犹豫地划了肩膀上那只手一下,刀片就装在拇指内。云峰不懂这一套,还纳闷儿自己的手怎么会流血了呢!售票员说:
“您真是冤枉哪!您就让他割呗!其实我这包是空的,钱都藏得好好的。你们看,这包都让他们割了十几次呢!这条线上的小偷多了,哪一趟不跟他们打交道?不信你们呆会儿转去时注意,可别让人割了包都不晓得。一个个蛮时髦的,哪里看得出来?看出来也不能做声,还要不要命哪?”
“没得人管管吗?”都这么问。
“鬼他妈管!现在这世道,乱得很!”也都这么说。
车子停了不到半分钟,继续开起来。
赵鸿运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云峰,对他表示出艰于理解的目光。
云峰听着众人的议论,呆呆看着流血的手,嘴角含着一丝讽刺的微笑。莘夕迟疑了会儿,终于还是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
“不要紧吧?让我看看。”就轻轻拿过来他的手。
云峰顺从地松开受伤的手给她。她皱了皱眉头,眼睛有些儿朦了。刀口是斜拉出来的,未知深浅,却狭长,所幸没有伤到大的筋脉。云峰看着她,笑道:
“一点也不痛。”
“不到痛的时候,”莘夕捂着他的手,又有些儿感谢得了个这样亲近他的机会;他的手温润洁净,和他的整个人搭配得那么协调一致。“要去医院包扎起来才好。”
“不会缝针吧?”他有些害怕地问。
“那得听医生的,”她笑了笑,表示安慰他;眼泪却又滴下来。
“我没带钱。”
莘夕看了看富枝,后者正望着她。莘夕装作无奈何地冲表姐笑了一下,回头对云峰说:“很巧,我们就是去中心医院的,一起去吧。这手,还得你自己按着。”
“你帮我搜一张纸巾出来,我裤袋里有。我手上都是血。”
“哪边?”
“右边的。”
莘夕环视一眼,只有赵鸿运看着他们俩。莘夕伸手去云峰裤袋里搜,只有一张纸巾,翻了一个面帮他敷上,按住,又替他擦了擦手上指缝间渗出的将凝固的血迹,然后侧头问赵鸿运:
“刚才你睡着了吗?为什么不帮帮忙?”
赵鸿运听得莘夕有些儿怪罪的意思,讶异地说:
“帮忙?老天!你不晓得,他一下去,要叫来好大一群的!那闲事管得的吗?我见得多了,事不关已就行了。云峰真傻,连这个都不明白!这不是,白流了一场血吧?年轻人的血,顶顶宝贵的,糟蹋了真可惜!”
莘夕笑着摇头,回坐下。云峰说:
“没妨着,要不怎么可能让那么个人伤着?我不明白,那刀片怎么就嵌进拇指里头的呢?”
售票员解释了一通,车子可就慢慢进站了。富枝低声问莘夕:
“要他一齐去医院吗?”
“他那不包扎起来可不行,我不放心。我们不帮他,叫他怎么办?你不看他跟个大孩子似的?再说,又不要我们背他驮他,他自己走去走来,碍不着我们什么事。你担的什么心呢?”
“我不是担什么心。我只不想和这人走在一起。我觉得难受。他要看见元生那糟样儿,不暗暗笑话我?越叫元生不好受了。”
“你少胡思乱想!”莘夕说,“这人心眼儿好,你看不出?他干什么要笑话你?他就那么低级?元生哥也没你想的那么多心,不见得让他多见几个更不如他的苦难人儿,他就特别舒坦了吧?那他成什么人了?况且,我们也没说让他知道元生哥的事呀。他包扎好了伤口,难道会跟着我们不成?”
莘夕心里却说:他要不跟着才怪!一忽儿想他离去的好,一忽儿又巴着盼着和他走在一起。反正脑子里一套,做起来硬是不一样。要自己撇下他不顾,不是不可能,只是舍不得。莘夕眨了一下眼睛,她仿佛见到了某种一如自己眼睛一张一翕之间的事物,在忽明忽暗的空间里徘徊着。光线从阴霾中透射下来,被风吹成一段一段的,掉在地面上,可就变成了影子。莘夕不清楚这一感觉的缘故,当大家下车时,她被富枝提醒了一声才离座。她又连眨了几下眼睛,毫无感触。云峰在车下等着她们。
三个人齐出了站。赵鸿运在前面踌躇了一会儿,待与莘夕他们招呼了一声才离开。莘夕说:
“走去医院还得好一会儿,不如叫辆出租车。你的手止血了吗?”
“大概不流了,”云峰按着伤口的手略松了松,那纸巾染透了,“手都按麻了。”
莘夕心疼地望了他一眼,嘴张了张,却去路边商店买来一叠纸巾,返过来帮他换一张蒙上,且说:
“不要按得太紧了。这时感觉疼了吧?”
云峰点点头。富枝说:
“算你遇见我们家莘夕,第二个人也不会这样好心地帮你忙了。对谁都这样热心,也没个提防点儿的。”
莘夕微笑不语。
“是对谁都这么热心吗?不会吧?”
莘夕不敢望他,说:
“好了,捱什么,我单对你这么热心,好了吧?”便招手叫了一辆面的,上了车。
富枝好像话多了点儿,又说:
“也是你过得如意,像我们,连自己还顾不过来,怎么可能去顾别个?有时想做做好事也没能力。”
“你是指钱吗?”莘夕说,“帮别人不一定就是用钱去帮呀,你抱定一份良心就够了。那么,偶尔有伸出手去帮助一下他人的小机会时,又怎么会犹豫着先考虑一下利益得失呢?你说我过得如意?——也许吧!”
富枝咀嚼着这翻话的意思,说:
“但有时你给了人家好儿,人家不在乎呢!有时人家还以为你卖乖,讨厌你!”
“这很常见呀。可见得掌握好一个‘度’字。你热心过头了,只会让人难堪,好像受辱了,那别人怎么可能感激你?不厌恶你才怪!在帮助别人时,也套得上一句成语:过犹不及。最好做得自然些,不要让别人感受到你的好心。有时我觉得,并不是人们心理素质太差的问题,高级文明的发展对社会冷漠的状况应该负责。善良不是人共有之的本性吗?知识一方面鼓吹着它的作用,一方面却教人如何扼制它。或者可以说,知识无形地在限制善良的良性循环,大家都学着自私自利。这一点,你可以清楚地从女人们身上看出来。”
“你知识多,学问又高,当然会想些儿,所以才比别人更乐于助人。要是农村的女人都像你一个样,那岂不太平了!”
“知识不代表学问。人人都有知有识的,但几个人当得起‘有学问’一说?谁都可能比我做得更好,但就是不容易说服她们。她们的受役性根深蒂固,需要的是强制性的引导,需要别人迫使她怎么去做才对、怎么做不对,该说什么样的话,该怎么行为思考。她们不是愚昧的孩子,却胜似孩子的愚昧。这在当今可算得是个大问题,没人能像***那样一呼百应了。”
“这就是缺少知识的缘故,”云峰插话了,“知识虽然是简单的,可她们的知识——你所说的所知所识,却鱼目混珠,好的坏的,都千奇百怪地纠缠在一起,根本没有概念。”
“你也会想女人们的思想如何?我看你平常蛮严肃的,原来在想这些。”莘夕笑了。
“我喜欢听女人们谈话,虽然多半是废话、蠢话(不包括你们现在呀),但其中也有她们不知不觉在岁月中积累下的学问,能丰富她们的言谈、引起我们思考的学问。这不容易看得出。不过我觉得,有时候女人们都是学问家,特别是年长些的妇女。”
莘夕掩嘴笑了。那司机听得有些意思,不回头,却说道:
“你是笑话女人吧?高呀!”
“你在夸我们女人呢!”富枝说,“哎,云峰,我倒想要问问,我家小娜也是蛮难得的姑娘,你们配着蛮好的呀!怎么会散了的呢?问题出在哪个的身上?”
云峰看了看莘夕,耸了耸眉毛。莘夕说:
“你看我做什么?我不管你们的事的。”
“好在还有个林海建也还不差,那个要是也结了婚,小娜这年龄的,也只好将就着找个比她小些儿的男子了。不过,莘夕,我怎么听春姑她们说,你以前和——”
“你少听她们胡说八道!”莘夕不客气地打断表姐的话,慌忙低声说,“她们就好瞎说!你还不晓得?”
“我说呢!”富枝满意地点头说,嘀咕道,“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呀,到了!不晓得这时在睡还是盼着我呢?快去吧!”
云峰下了车,看莘夕付了钱,尚问:
“你们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富枝有些儿不耐烦了。
“表姐,你先去住院部,我等会儿自己找去。”
“你还要陪他去门诊吗?”
“只一会儿,等他包扎好了,我马上来。”
富枝只得说:
“那我们等你来。一进住院部腿就发软,不晓得他是不是睡着的。我还得去结帐。那里面的气味儿真不好闻,走在里面我两眼发黑,像在跟阎王打交道。”
富枝边说边一路往里去了住院部。云峰才问莘夕:
“她怎么了?谁在住院吗?”
“我表姐夫得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说着,莘夕的眼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