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哦”了一声,没说的了。两个人便并肩进了门诊部,挂号后,莘夕说:
“我还是给你钱,你自己去看吧。我要走了,别叫他们等我的好。”
云峰拉住她,说:
“等?什么叫等?这一小会儿你都不能忍心叫他们等,那么,”他深深吸了口气,“你要是明白我等人的耐性有多大,你还不至于就这么走了。”
“我不明白,”莘夕想摆脱他的手,却没有一丝儿力气,“也不想明白。”
“也许你是不想明白。我只不希望那样。”
莘夕呆呆看着他的眼睛,她感觉自己要哭了。她害怕因为哭的缘故而扑倒在他的怀里。她觉得四下里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她,一刻也不要放松的眼神!大厅咨询台里的两个没事的白褂女人看着他们在嘀嘀咕咕,几个擦身而过的男女对他们投以疑惑的目光。莘夕恨自己的思想一下子变得那么混沌,且迟钝,想不出好的理由拒绝他。她吱唔着说:
“我想——我——我真害怕那些明晃晃的铁器。我看见注射器就紧张。那么些气味难闻的药、绷带,什么的——”
“那也正是我害怕的。要是你因为那些才不愿意陪我一起去,要是那些难闻的药味真的让你受不了,要是你心底里拒绝和我在一起,那么,”他松开她,拿过挂号纸,用力撕成一点点碎片,“要它作什么?不如撕烂的好!”
莘夕捉住他的手,见血又外涌了,急着道:
“你怎么了?不痛了吗?”
云峰苦笑着说:
“你倒问我痛不痛。我告诉你,这点痛算得了什么?过不了几天,它就会消失的。可心里要是痛的话,拿什么药才能治好它呢?心里也在流血,你也能用一张纸巾把它揩干净吗?”
莘夕罢了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身望着玻璃门外的楼顶的天空,云雀在灰暗的天空中翻飞着,却听不见它们的声音。大厅里并没亮灯,暗蒙蒙的,只有从各个挂号划价室射出来白卡卡的光线。这里的人们都没有笑容,脸部浮着的阴影似乎用六月的骄阳也驱逐不散。底楼某个门诊室里传过来一阵干瘪瘪的笑声,在大厅里的每一个人的耳朵边儿荡漾。厅侧的楼梯上不断响起皮鞋与水泥地面磨擦时发出的“得得”的快速踏步声。在左厅的一张长椅上,枯坐着几个神情呆滞的老人与孩子。一个头部绑着绷带的女孩子哼哭着被一个胖男人扶着走出去了。咨询台里的两个女人以医护人员特有的鹰一般锐利的眼光巡视了大厅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莘夕和云峰身上。她们猜到这是一对小夫妻,只能如此,因为她们不认识他们两个。两个过了恋爱季节的中年女人已经把感情看得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理智了。她们可不相信生活中有什么传奇。
“为什么我一直不愿那么去想呢?”莘夕知道他听着,暂时的沉默和晦色的空间都是使人平静的因素,“我希望我的感觉是错误的,那么,顶多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痛苦一下罢了,对其它任何人都不会造成影响乃至伤害。与其有什么令我后悔的事发生,倒不如让我一个人安心保留着。我能够自由地遐想,难道还不满足、还不幸福?还有更大的祈求?我曾经给过自己多么美妙的梦想!我以为是我自己给的,我以为没有可能发生那一切。我骗取自己,愉悦自己。我以为那样是无妨的。我只是想要去爱,它给我勇气,让我快乐;我不管是否可以得到它。我在想:那有什么关系呢?我难道不足以用理智限制住感情?理智是什么东西?说穿了吧,就是恐惧!我恐惧身外的一切事物。我不过是个只能跟自己发发火、有胆量和自己过不去的人而已。就像只敢在家里耍耍威风的男人一样,实在懦弱得很。可那样不好吗?那才安全呀!大家同样需要安全感。但是,如果说我有多么惊人的自制力,那么我就有多么强烈的感情,它们的相互抵抗是不分胜负的。或许自制力终将甘拜下风。两者却同样令我难以忍受,虽然我在它们中间寻找到了一些苦趣。你或者会理解我的心情是怎样地矛盾。我能够在沾沾自喜之后马上后悔莫及、痛感自卑。我在责怨自己的前一分钟还暗暗赞赏过自己。我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头一天还眉飞色舞,第二天就心灰意冷了。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你说我不明白什么是心痛!我再告诉你,打一开始看见你,我就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先前的自己了,属于我的某种东西已经附在了你的身上。你同时带走了我的爱,虽然我并不知道你能不能有所感觉。简直不敢那么想去。我苦苦爱过那么多年的一个人,曾是我眼中那么完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在我看你第一眼后,便从我的心中慢慢消失去,让我只觉得他庸俗不堪、平淡无奇呢?这不足表明什么吗?多么需要勇气呀!我终于对你说出了这些话了。我觉得舒服了极了。真的,我感到非常舒服。但以后怎么办呢?我错了吗?唉!不知道,不知道——挑明了是不是更好呢?不知道——我终究还是战胜不了感情——我最大的愿望不是得到你,而是不要伤害到你。对我而言,你是尊贵的,不容我玷污了你。有时我宁愿把你当作一个不容靠近的偶像去爱。精神恋爱也许是迫不得已的,但也是崇高的。”
云峰过去搂住她的肩,待她不言语了,才说:
“什么是迫不得已?我不管你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说明爱我就行了,也容许我对你表白我的心事。你所说的一切苦恼的、怨恨的、恐惧的,所有一切的感觉,甚至还有更多形容不出的感受,都是我体验过的!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让我们彼此明白呢?这既怪老天的安排不当——不,不,不,应该全怪我太懦弱了!我敢爱不敢恨!我顾忌那么多干什么?我怕这怕那的,结果只是让自己消沉。但到底还是有结果了吧?无论你爱不爱我——”
“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莘夕感到那只揽着自己的大手越来越有力,她的肩膀压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得到他的心跳了。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朋友?”云峰用力捏了她一下,气恼地说,“我不想做什么朋友!”
她想用手掰开他握着她肩膀的手,却掰不动。她放弃了挣扎,看见对面的玻璃里有自己和他的若有若无的影子。
“那就只能当作不认识的了。”
她觉得自己此时够平静。就在这时,他把头缓缓埋进她的颈子里。她不禁胸闷气短,天地都旋转起来了。他的短发在她脸上摩着,一股好闻的清新气味猛烈撞击着她的嗅觉,让她浑身颤栗。她的颈项接触到他的脸颊时,一下子变得僵硬,不能动弹,不听使唤。她害怕他动用他的嘴巴来接触自己的皮肤,那样,她也是避不开的。而且,她已经准备谅解激情造成的莽撞举动了。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个陌生的环境,没人管得上你们的。然而,云峰没有吻她,只是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依偎着她时,她就又指责自己了,嘲笑和鄙薄自己的欲望。她的手举起来,想去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可又垂了下来。
“你还说那样的话来刺我,还嫌我伤得不够吗?要是那样能够让你快乐倒也不错,但我看不出你说这话时有什么高兴的感觉。我倒听见你在说:我这是明摆着在撒谎!我怎么相信谎言去呢?我特别高兴听见你亲口说爱我的话,就算你不说我也快乐,因为只要你用看我的眼神示意一下,我就能立即明白,明白我并没有白白等待多年。我要你知道,多年以前我就爱上你了,但那时我并不认得你。你信吗?从第一次在北方看见你以后,我就在寻找你的踪迹。你以为我的感情不真挚?经不起考验?”
莘夕哀伤地看着他,喃喃地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你没有理由这样要求我,也没有理由那样做——”
“理由?”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脖子,任性地说,“理由?需要理由吗?理由是摆给混帐人看的,听的。你不愿意的话,就不要管那些!你还要听到怎样的解释?你以为理由可以组成一个坚硬的外壳把你保护起来?如果是那样,我给你一百个、一千个理由好了!”
“你不可以——”
“我可以,我可以!当然可以!谁来阻挠我们?没人有那种权利!”
他的嘴巴沿着脖子向上游移。
“我怎么能够?我不配。”
莘夕闭上眼睛,听任一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感觉升腾着。她记起当初那个梦中有梦的梦,隐隐约约想起不成句的几段话,像佛家的禅机一样。再往下,他说了什么呢?他向她描述两个人相亲相爱的诱人情景,她决不是一个虚幻的替代品——她不敢多想了,喘息着说:
“不行,不行!我是个女人,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了。我没资格得到你的爱情。”
这种类似呻吟的推拒并不能达到她违心所想的目的。云峰的嘴巴已经在轻轻啮吻着她的下巴了。她感到自己在一片耀眼的火焰中舞蹈、歌唱。不管他爱她的理由是多么让她心痛,她都爱他,这是确切的,改不了的。她爱得想不顾一切。
“在我眼里,你比任何人都清白!我爱的是你,你的灵魂!”
想想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吧!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无情地警告自己。可不是吗?丈夫!我讨厌他,也许可以脱离他;可是儿子呢?我不能否认自己对他的爱,他怎么办?尤其是他长大后该怎么办?他们不可能把他给我,他们岂不是早就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了?中秋节一过,他们又要来催命了!我不敢说一不定期不会交给他们带走,而且,从长远利益来看,天儿去大都市生活是更有益于他的将来的呀!
“我还有那么多理不清的琐碎事,我的生活中会有太多太多你接受不了的东西。你是不是想过?”
“你的一切,我都愿快乐地接受,除了你丈夫。”
莘夕来不及说什么,嘴就被他咬住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张开嘴唇,狠狠地吻着他,吸纳着他的湿润的舌头。她的动作是机械的,不由自主的。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身体好像浮在云端。要命的窒息的亲吻在瞬间击溃了所有的忧虑不安。至少在这一刹那间,那诸多的令人忐忑不安的因素是自动走远的,像一群害羞的小鬼儿,不会立即掉头来扰乱她。她沉浸在未尝有过的巨大幸福感中。快乐,全身心的愉悦,兴奋,奢望实现的满足,像是层层光晕包围着她,催发着她的感情之芽。她仿佛看见自己并不存在于那个熟悉而腻味的世界,而是和他共处幽暗的荒漠边缘。远方有银色的山影,月光慵懒地把凄凉和冷郁散布在黢黑的天空下;她冷!她偎在他怀里无尽地寻求温暖;好静的世界!阒无声息,像是世人由梦想描绘出的万物之初的永乐园;一个没有路的世界!没有始自何方,终归何处的求证,泛着藏青色微弱光芒的卵石平静地沉睡在它的无梦岁月中。千万颗这样的卵石联成一片静悄悄的地域,在恒远广袤的黑夜中承受着天风的抚摩;她仰起脸,他向着月亮的脸庞微微泛着银光,光与影交织着他的微笑,以及让人刻骨铭心的无限温存。那样的荒漠就是她和他的完美的天堂!
莘夕被自己的灵魂游离于躯体之外的恍惚感觉激发得悲从中来,不禁潸然落泪。爱是如此真切,可为什么不敢真正接受这一事实呢?一旦接受,就必落得个自私和残忍无耻的罪名吗?名誉,会彻头彻尾地离她而去!权利,与她无缘而别!自尊,饱受冷眼怪语的摧残!良心,将受到自己惶惑无端的质询!对于生命而言,爱与被爱究竟孰为重要?为取得这罕有的一份爱,她可能付出失去所有已成习惯的被爱的代价。她明确地告诉自己:我不愿那样;但是,我也不愿失去这一个呀!我的身份不允许我两全其美,那么,我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首先,我不能和他这样下去,哪怕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一种火山欲爆的狂燥的喜悦感。
她乘他松开嘴唇喘气儿的当儿,控制住自己,低低地说:
“你疯了!疯了!你必须放开我,不要让我有受辱的感觉,好不好?”
她知道大厅里有人看着他们的举止,这不免使她发臊。但她尝到了一点咸咸的味道,不知是自己的泪水还是他的泪水流到了唇齿间,为此她害怕看他。实际上,云峰已经噙满眼泪,莘夕尝到的正是由他的脸颊滑落的几滴。他不明白他是怎么了,他觉得自己近来似乎是软弱了,向来坚韧的性格强迫他不可情动于色,他却做不到了。悲喜交迭的感触一旦迸发,鼻子一酸,眼泪可就涌出来了,逼不回去。他听莘夕那么说来,便松开了她。
“你讨厌我这样做吗?”他问。
她回头望着他,拿纸巾帮他擦干眼角,又揩了揩自己的脸颊,微笑地对他说:
“你还要包扎伤口,不要再闹了。”
“我很快乐!”
“但愿我也是。”
她又去挂号,然后拉了云峰去检查包扎。
“我疯了!”她边走边懊恼地说,语气却令云峰发笑。
“我不管!我不管!”他大声说。
莘夕不由叹息一声,说:
“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
“对呀,我是个孩子。我要你亲一下才肯去包扎。你亲我!”
“再胡说!”莘夕指了廊上悬着的几个大铁牌子,小声说,“看见没有:静!”
左侧小房里果然跑出来一个医生,冲云峰叫道:
“嚷什么嚷?你有病?”
云峰心里乐,瞧莘夕也似乎高兴,便说:
“没病上医院来干什么?对不起,打扰了!”
到了医疗室,一个老医生检查了云峰的伤势,说无大碍,却裹着南方口音问莘夕:
“你老公怎么伤的?像是刀刃划伤的,怎么划手背上来了?”
莘夕脸一热,耳根子发麻,红着脸说:
“他学雷锋,结果挨了刀锋。给小偷划伤的。”再看云峰,一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又说,“您看他该不该受点表扬?”
“啊!要大力提倡,要大力提倡!”老医生正儿八经地说。
一名护士用药棉给云峰清洗着伤口,云峰借口痛得厉害,拉住莘夕的手不放。莘夕且由他拉着,听他说:
“我可不想当雷锋。本能反应,谁都可能那样做的。”
“结果呢?反被人家嘲笑你自讨苦吃!不识趣!”莘夕说。
“真的吗?”老医生说,“哎哟!”
“那是他们的态度问题,我做得心安理得就行了,”云峰笑着说。
小护士说社会风气越来越坏了,同室人就都感慨起来。云峰的手包扎好了,又挨了一针防止破伤风的药水,才一颠一颠地被莘夕扶着出了门诊部。
恰在此时,富枝提了一大包东西,扶着模样吓人的元生走来。富枝说:
“你怎么捱了这么久?我们还等了你一会儿。”
莘夕不好意思地说:“他像被人杀一样,我只好在一边儿等着他。”
略略说了几句安慰元生的话,莘夕便叫了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