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近午时,武子一家四口才赶回。此时,勇子家门前屋后已经搭起了帆布棚子,两头肥猪给肢解得没影儿了。各处摆满了大盆小盆的未办妥的鱼肉果蔬,男人女人们晃来晃去地忙碌着。他们自家的几个小青头已将大半个湾子的饭桌和板凳搬弄了来,堆放在门前的场子上,够壮观的。族里各门各户的多已挂了表丧轴的毛毯或被单前来;也有提了烧纸和盘炮,背了扎人眼的花圈的;也有用白纸包好的举丧礼钱的。这时还未见客会的景象,因为很多属亲戚的须得在次日下葬前赶来。门前并放起两张大红桌,堆着一叠白纸,纸边一枝笔,一瓶墨水。写丧联的冬竹这时空着,和一边儿的坐板凳上的十余位年长的男人们闲聊着。武子回来,先就和他们寒喧了,递烟给他们,谢忱他们的关切之意,就带了妻儿们往屋里来。茹英夫妻一夜没合眼,听说哥哥们才回来了,连忙迎接出来。几个在堂屋里坐着的湾里的主事人也出来接住,询问武子晚归的原因。屋后院帮忙的女人们便说笑起武子来。桂华和小雨两个也在后院的榆树下撕孝帕,她们自然也参预了议论。
“没带什么回来嘛!”易大毛的儿媳妇、小雨的叔伯妯娌小美跑后门口朝里瞅了瞅,回头说,“光只一家人。武子叔长得好英俊!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勇子叔呢?”
“什么都没带回吗?”黑姑洗摘着小葱,抬头问小美;她身边儿是剁着生姜的美华。
“就一个公文包。”
“那不就得了!那一包能装多少钱哪!”银生的老婆爱财插嘴道。
这一个人的话引起了桂华的强烈反感。桂华一手拿着木尺量着,量好就放下尺子,换上剪刀,“咔”地夹一下,再由小雨和荷花去撕开。两个年轻媳妇撕得带劲儿,布裂声听来果然很是悦耳。
“我不是说了,”桂华小声说,“茹英今儿督着去买菜,按单子把东西都买齐了,拿去的钱还多出一千多块呢!把单子给武子看,武子还不会以为真用了九千块?兄弟平摊,茹英也吃不了亏。我们看他们兄弟的行事吧。”她又笑着对小美说,“你看武子叔英俊,你们家明耀不英俊吗?他们城市里的人,从来不晒太阳,不过是长得白一儿,你看着就说是俊。其实,真正英俊的都在农村里呢!武子哪里比得上勇子呢!”
小美笑了起来,去和蹲着的黑姑小声说话。小雨对桂华说:
“您还跟她们去谈那些事情!她们的眼光哪能和您一样呢?不要找她们来说话气自己。”
“要说英俊,还是我们家——”
桂华还待问询,乍听见一边儿品着清茶的木官心满意足地在哼着:“我正在城楼——”
“老家伙!”桂华笑着对木官说,“你好快活呀!鬼哼哼地是什么意思?”
切辣椒的帮厨和另一个剁排骨的帮厨玩笑着说:
“木官爹现时过得调润了,连和他们超超的媳妇在一起时都要唱几句‘夫妻双双把家还’呢!他也不怕儿媳妇受不了他的勾引,拿他替替超超的职责。到时候儿媳妇没什么损失,他哪里受得了!”
女人们都想了想,而后“哄”地大笑起来。独那爱才的嗓子尖利,笑起来像哨笛一样刺耳。桂华着实又狠狠地厌恶了一场。武子在堂下劝停了哭泣的老母和弟媳,来后院跟众人招呼,一口一声感谢的话。他老婆和儿女也过来表礼,果然是很出色的一家四口。桂华心里说:这回见了武子,发现他很像一个人,形似神不似,也这么高高大大的,眉目钟秀,口鼻生辉;谁呢?谁呢?如此想着,也忘了量布了。
冷不防听得小雨嘀咕道:
“我看武子叔有点那个云峰的影子呢!不过那云峰的样子要有味儿一些。”
桂华心里一动,胡乱量了几下,剪开,说:
“什么有味儿?又不是苹果桔子,让你尝到了?小婆娘!”
小雨笑着不说话,等撕开布来一看,宽的一条,窄的一条。桂华犟着说:
“你也认真了!这又不是什么过分讲究的事,宽点儿窄点儿有什么关系?你叠好吧!”
那边易长征带了村委会的干部们来吊唁了,也有轴礼,也有一个新式样的大花圈。武子和勇子带了家里人迎去前头。
易长征特向武子介绍了年轻的书记赵力维。赵力维收拾得很是体面,模样儿是出得世的了。他握着武子的手激动地说:
“你们要节哀顺便啊!我们大家对老组长的不幸故去感到十分悲痛和惋惜,都认为大家失去了一位党内的好同志!这对往后我们在下面开展工作无疑是巨大的损失!同时,镇委王书记和陈镇长委托我代表他们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和沉痛的哀悼!领导们对老同志的评价是相当高的,这也是你们的光荣呀!也是我们村的光荣!既是——”
武子十分惊讶于这么个年轻人的措词和气势,这是他在武汉仅可从老先生们的身上得到的印象——小书记的觉悟性之标准,在青年一辈里罕见,他若是生长在三十年前,前途未可限量。易长征偶尔也恼火于赵力维的这一套模式化修辞技术,不便出他的洋相,就干脆不理他,逐一把柳如俊、刘国柱、汪主任、张志芳等介绍给武子。这几位倒没有赵力维式的没完没了的宏论,一言半语也不见得比小书记的成箩成筛的缺乏真挚情感。
茹英泡好茶端出来,不管她如何厌憎村里的干部们,人家能来,也是有面子的事,暂且不记他们的绝了她后路的深仇大恨。干部们略坐了一会儿,没有别的事,齐走了。勇子喊道:
“您们明天早点儿过来啊!”
“晓得,晓得,”易长征回头说,“你回去忙去!”
等干部们走了,武子和勇子方转回,低低谈着用钱的事。武子最后说:
“我也不好不让你们花几个钱。你嫂子带回了一万五千块,没预备拿走的。再若是短了,你先垫着。”
“哪里要你们花那么钱?你要都给我们,我们岂不是没尽一点儿心?”
“傻兄弟!”武子摁着勇子的肩膀,说,“你们忙上忙下的还不算是尽心?倒是我们惭愧,没让老人家享一天福。你不要推,权当我们花钱买个静心。”
勇子低着头说:
“外面都传你们你多有钱,一个国家干部,能有多少钱呢?从来又不喜欢搞鬼。”
“爸爸这样教大我们的,改不了。”武子笑着,眼里滚动起泪花。“不怪哥哥没能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