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丧事(下)(2 / 2)

“有钱就有能耐了?我从来没那样认为过。你要是背地里做些让人骂的事儿,我倒瞧不起你了。叫一家人心安理得,才算做对了干部。”

“这个你放心,你嫂子也是有原则的人。我们也不想带坏了孩子。——钱,你得收下,不许推。你们要难得多,你虽然能挣,可家里五张闲口等着你养活。我们的工资算很高的了,待遇也好,孩子们也慢慢大了。”

待勇子默许了,武子才高兴起来。茹英已在后边做好了糖鸡蛋,来喊武子去吃。勇子拉过茹英,对她说了武子方才所说的意思。茹英听哭了,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

简略地吃过中饭,大家仍然忙的忙,闲坐的闲坐。易老谓今后的家——棺材,被抬出来放在八月的阳光下敞晒着。这一前,黑乎乎的大棺一直搁在易老谓的床边儿。我们很难感受那种过早即与自己身后的棺材为伴的心情。或许,人愈是接近死亡,便愈亲近他即将拥有的新居吧?他早已拥有了,只是拨指计算着躺着进去的日子。可以说,今天,他如愿以偿了。晚上,他就可以四平八稳地长眠于香喷喷的木头里头了。真是可爱的安全的堡垒!唯一遗憾的是,阳光下的黑棺给每个人的感觉都不太美妙。黑色本来是高贵迷人的颜色,可一旦黑色表现在了“棺”这物体上,它就显出恐怖和令人作呕的可怕信息。大人们在心理上避开她,孩子们则在生理上害怕它。它恐怕是既昂贵又不受欢迎的典型示范。

屋后侧,两口大锅中卤起了猪肉、牛肉和鸡,后来又卤上女人们洗了半天的猪肠子、猪肚子、心脏、舌头、尾巴,鸡爪最后卤好,天已近黄昏了。撤了卤水,大铁锅中又上油烧沸,开炸藕块和全鱼备用。藕块是夹了肉泥的,炸得黄透焦脆。全鱼用的是几乎般大的一斤左右的鲤鱼,只掏空了肚子,鱼鳞也没剥下一片,鳃也没有扒去,放入热油中熬炸得鳞翻鳍飞的,煞是好看。又将瘦肉丝儿、草鱼块儿、黑鱼片儿、青椒丝儿一盆一盆地浮过热油待用。五、六只小煤炉上炖着甜的辣的汤。这些炉子得旺旺地燃一夜才可算作完成三十几桌的任务,故而还得派几个细作的女人和一个帮厨守着这群咕咕欢笑的硕大的罐子。如此一只罐子,能够炖出十大碗骨头汤。卤完、炸完后的两口大锅并没有就此平静。和其余两口中号锅一样,明儿它们要大干一场,所以今夜得准备从容一点儿。从大食堂里借来的大号多层蒸笼架上注了热水的大铁锅中,开始蒸糖醋蹄膀、粉蒸排骨、扣肉三色菜,待明儿上锅溜溜就成。

临夜时,厨里办了些酒菜,既不马虎也不为慎重,大家热热闹闹地吃饱了,便撤去堂内的桌椅,另摆好两条板凳在堂屋正中央。帮忙的人多,装棺的人即是明天任重的八位男人,族内各房份的长子,他们把门前的棺材连同棺盖抬进来搁在堂中板凳上,勇子兄弟和两个姐夫把死矣的易老谓抬到房里洗澡去了,一个提着箱子走四方的剃头匠进去给亡人理发。堂屋里一片乱哄哄,前来着装棺的女人尤多,她们要听听武汉回来的武子媳妇会不会哭,茹英会不会哭,大丫小丫怎么个哭法儿。对能哭会诉的女人,她们甚是佩服,就像小演员对艺术家的由衷感情。当然也少不了背后的恶意攻击。

饭前桂华和小雨她们好算把孝帕撕完了,又按逐户逐户的人数及人员老幼扎成一束束,写上各户的名字,待明儿好一一发送出去。结果累得小雨都头昏脑闷,更毋论桂华是如何地腰酸背疼了。荷花尚不觉得累,便让桂华坐一方凳上,给桂华轻轻捶了会儿背。桂华颇觉舒服了些,才叫停,齐出房来。

里房给亡者洗澡的人一喊“衣穿好了”,外面的人便有三、四个揭开了棺盖在棺边一侧,人群闪开一条道儿。在奇异的哭声中,易老谓的儿子女婿抬着浑身浆白的他冲出来——他们必须作“冲”势,这是规矩。其实易老谓早干枯了,至多也不超过九十斤,四个大男人抬个九十斤生的人(不管是死人活人),若不是他们让冰凉的触感骇软了小腿儿,便是悲痛制造出了重力压在老头子的身上了,使得他们力不胜举,至于在高置的棺材前不知所措,不得不受几个在与死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懂得如何麻痹自己的年长人的扶助,才小心翼翼地将易老谓置入大棺中。这实在是一件不合身的衣裳,过于肥大,当初量体定裁时估计没有料到它的雇主会缩水。易老谓躺下后,大家仔细看,才发觉他瘦小得令人不敢相信。要不是松松的白寿衣给他保全了一点儿面子,众人不定会产生多么古怪的神情来。他的作古相面不太狰狞。

亲人们在哭,因为马上就要盖棺了。盖棺虽然不是封棺,但无异于封棺,只是没有用大铆钉钉上罢了。儿子女婿用的是传统的男人们哭的方式:流清涕,抹眼泪,使劲地抽泣。这里要说的是女人们的哭声,千奇百怪,堪称一门学问。要知道,以前的习俗,女儿家没出阁前,是要学着哭的。女人不会哭,比男人会哭更要遭到嘲笑。在前面,我们称顿起的哭声为“奇异”,不是没有道理的。先且听听第一声是由谁发出的。

大家都听清楚了,是小丫。她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哭起来,抢了自以为理所当然应由她先哭的大丫的先。凡事好犹豫的大丫连哭也改不了老毛病,正如小丫不知道偶尔控制一下她的莽撞。小丫的声音不够圆润,但她善于运用一种古怪的、使人听了后产生深深同情的颤抖抖的假声。这声音若是让阎王听见了,一定也会潸然泪下,放易老谓返阳。小丫起到了领唱的作用。于是,大丫也大放悲声。她的声音倒是底气十足,平板地送出喉咙来便能振聋发聩。假若她自觉单调了点儿,也试图来几段花腔女高音,那就怪不得满屋子里的人听了都忍俊不禁了。河马憋着嗓子学羊叫,那是什么怪味儿?大丫的哭声是失败的。然而,她的肆如洪流的眼泪和伤心欲绝的表情获得了女人们的一致啧叹和同情。这姐妹俩是绝妙的二重唱,两种声音和在一起,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效果。两妯娌呢?大媳妇站在一边,一手拉着一个大孩子,同声啜泣着,极斯文。两个城里的孩子和这个并不是很熟悉的爷爷谈不上感情,他们哭泣的原因,恐怕更多是属于受到了周身的感染的缘故。茹英也伤心呀,可她不愿意哭。她蹲在一边哄着两个小姑娘,等大丫小丫哭够了,才站起来,去劝武子兄弟几句。

众人也终消停了,预备着明日任重的几位壮年人坐夜搓麻将的事,却仍有勇子妈在偏房里“呜呜”地悲哭着,像一只受了伤的老母鸡。武子夫妇带了孩子们进去劝解了。茹英和勇子安排上场子的人。堂屋里仅容得下两桌麻将,余三桌或长牌或麻将摆在西边房。这里又有一个渴着搓麻将的,偏偏从老婆那儿讨不出钱来的二苕。茹英不好冷了他的意,作有话说的样子把他拉到一边,借给了他三百元。二苕欢喜得不得了。

次日一早,道士就给请来了,一个师傅另两个徒弟。他们坐在棺材边儿做着准备工作,未穿道袍彩装,也没戴花帽和眼镜,念念写写着。法案上的香蜡一宿没有熄灭过,时时更新着。剃头匠也早早就来了,正赶上过早,便就着吃了二根油条,而后与准备写丧联的冬竹坐在一起叙谈古今。因说到儿子孝与不孝的问题上,冬竹直摇头。好德德兄弟们没在,要不又少不得一顿臭训。帮厨的人们紧张而不乱地忙碌着,只怕赶不赢时间。桂华和小雨她们各回家睡稳了一夜,早晨过来,正巧躺着眠了一会儿的茹英也起了,便一齐将孝手帕挨门逐户地送去。待送完回转,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勇子家的客人们也来得差不多了,礼轴挂满了两大篙,把个冬竹催得焦头烂额,毛笔都写秃了一枝。自家房份的男人们都等在场子边儿上剃头发,剃完头发的就去守在大门楼里等着道士做法事。穿着制服,提着洋鼓洋号的乐队在场子外说着笑话儿。

近九点半时,锣鼓敲起来了,法事开始。柳西旦凡在家的,几乎都被吸引来,挤在茹英家前观望,在道士时高时低的呜哼念经声和“叮叮咣咣”的敲击声中边议论边说些丧事以外的闲话。从堂下门槛儿边跪起的握着孝幡的武子兄弟算起,依次跪排到门外几米远的有大丫姐妹及两个女婿,老头儿的五个孙子孙女儿,七个外孙子外孙女儿,三对侄儿侄媳,一对舅侄儿舅侄媳妇,六个外甥,一对姨侄儿夫妇,十来个房内的侄孙子。从武子兄弟姐妹往后,也是越后,各人的表情越不严肃。念经是老道士喊魂也似的哼唱,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个漂漂亮亮的小徒弟,穿着彩袍,其中一个一手举着一支马尾巴,和唱着。到中间时段,穿红彩袍的年轻人念起了武子兄弟及嫡系亲人围着棺木转起来,转几步就顿下,把马尾巴一扬,高诵几句。

念经在继续,已经是十点半了。底下跪着的人,腿都麻木了。老道士的嘴巴却像永远也不会合拢去了一样。大概是念经太过频繁的缘故,他的又黄又长的牙齿跟他的脸一个样子,东倒西歪,见之生厌。此时,他摊开一本册子,念起亡者亲人朋友们的名字了,同样取用颂唱的形式。这本册子花了三个道士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去誊写。二十五分钟后,册子只被念了一半儿。还要念多久呢?去山上打井的人早已回了。

过了十一点半,仪式尚在继续。

大家不要着急,据老道士所言,棺木必须在午时之前抬出去,午时包括十二点至一点这一个小时,既然连十二点都没到,有什么好急的呢?也显出道士的职业道德是一丝不苟的。如果你也厌烦听什么念经诵文的,不妨用眼睛观赏一下周围的庞然杂陈的人脸和他们的行事规矩。看不出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体来么?那么,就把门内超度亡灵的法事当作一副写实的画卷来欣赏一下吧!

从外面看,跪在门槛内外的易老谓的后人们只给观者一个个埋头聆听的背影,在特定的环境里,我们自然不必费力猜测他们的沉痛表情,但其中不时地有一两个小子回转过流了鼻涕的小脸儿望着你傻笑。门两边随散地站着几个表情生动的男女。门框可能是起到了画框的作用,将门内烟雾弥漫的诡暗场景限定在了大棺木上描了彩寿的头部的正面。画面虽不开阔,可满满挤挤地没有空隙。仔细看看这幅立体的多层次的现实主义作品在主描对象上运用的技法。色彩艳丽的彩绘棺脸并非一块平面图形,它有着相当优美的几道弧形线条,这在正面不大容易看出来,非得留意观察才行。棺脸遮挡了堂上的大半物件,唯可依稀见得着覆了簸箕的半截“百寿图”。这是两层画面,棺脸的绘制固然并不精致,可也相当美观,黑衬底,红闪闪的一个大“寿”字,周遭描了金黄色的线圈儿和龙形图案,又对称地盘绕了墨绿色的参叶,四只边角各一展翅的红蝙蝠。构图象是既定的,又似乎极其随意,就象是农民自制的版画,一层一层延展开来,变成一幅作品。棺脸之于法案,正如中堂之于棺脸,起的是底衬的作用,为的是更便于观者的视觉感受。法案上的陈设新奇得多,香蜡不在新奇之列。香蜡居中,案左竖了一块蒙着绿纸的牌子,眼利的人看得清上面自上而下写的是:

东宫太乙贤神救苦天尊台

又有一副字体更小的对联分列此号两旁,写的是:

千朵莲花扶宝座

九头狮子捧金球

此即引导亡者升天享福的引路牌。案右又有一块歌颂亡者功德和子女供奉的灵牌,用正楷小字写道:

大慈德显考易父中发老先生之灵位

左右分列:

金童前引

玉女后跟

一只铜制的法器,能击出悦耳的清音;一根粗加工的毛尾巴,甩起来也有那么一丝儿神话中仙人的飘逸感觉,马尾巴便更名为“拂尘”;一个大嗓门儿的小喇叭,能被老道士吹得凄惨无比。只是老道士再也不用它了,将它传给了徒弟。徒弟也有一支短笛。案上还有笔墨纸张,已经用不上了。有三杯浓茶,茶水已凉。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塑料包,亦即道士的公文包。案两边是三个了无表情的老少道士,老的有些驼背,小的两个一胖一瘦。老的哼念,小的唱和。一段曲调歇了,马上就响起小喇叭声和铜铃声,老道士一声高喏,接着来。

由上面的描述,你大约想像得出那一场面到底是如何热闹有趣吧?请来的乐队的十余位先生各持了家伙坐待在场外,很不耐烦了,不时看表,看了表又看太阳。日影偏了点儿时,十二点半也过了,才有人大声说道:“好了,准备出堂!”

大家便纷乱起来。一会儿满屋子响起了哭叹声,又传出“咚咚”的钉棺声。再就见八个任重的男人将棺材抬出来(大门随即关上,有妇人在帮忙扫地,卸下簸箕),搁在正门前摆放的板凳上。男人们忙着用红缎覆了棺,又忙用粗绳系棺。抬棺的长杉木称为“龙杠”,他们将“龙杠”绑在棺沿上。一俟搞定,“龙杠”上了肩,就要飞快地送上山去下葬。在绑“龙杠”的当儿,鞭炮齐鸣,十余位青年人背了几十长篙卷绑好的鞭炮要一路不消停地燃放上山。老木领着武子开路先行,大丫捧着灵位随二,其余不一一细举。二十多个花圈被二十多个小孩子举着,一条龙似地跟在灵牌后边儿。二满篙丧轴经由四个壮年人抬着跟定花圈。随后是轰轰然的引人注目的乐队,吹凑着一首首喜气洋洋的流行歌曲,令人或侧目,或发笑。放鞭的年轻人边跑边叫着前边儿的快点儿。棺木在八个男人的肩负下已然别离了家门。

扫完地的茹英提着扫帚,傻站在门口,眼望着急速远去的黑棺。那个热闹的队伍一展眼儿就没见了。屋里屋外的人还不少,留下着数位自家男人帮忙摆开桌子板凳,摆放好杯筷,她几位自家房份的女人也免了送葬的事,手脚利落地张罗着。桂华从厨房出来,拉了茹英说:

“快走,我们抄近路上山。你还得接福米呢!”

桂华陪着茹英从近直接去了坟地。汾镇人把送葬叫作送上山,其实哪来的山呢?按丧事的规矩,湾中的亡故老人,必被抬着棺木包湾绕半个圈儿以上。葬地不太远,但在一大片稻田当中,路难行,只有小径可走,抬棺的人必得从长满水稻的谷田里踏越过去。这一回,要横越的有三、四家的稻田。因是丧事,谁也不许阻拦更改族内定好之道,所以,就算你家长得金子般爱人眼的好稻子,也只能干望着被十余位抬棺扶棺的男人一气践踏上顶。

棺过去了,踩得稀烂的谷田边剩两个女人叹息。

纸也烧完了。鞭也放完了。经也诵完了。哭也哭得尽够了。棺木落葬,粗绳被抽出来。每一锹土下去,其余的锹便动用起来。挂轴的丧联完了使命,被一张张撕下,集在一边儿的荒地里燃起来。新坟成了,花圈密匝匝地布插上。这时,只剩下几个任重的在说笑。他们也松了口气,好坏完了桩任务,这是谁也不敢推脱的。他们从容不迫地返回家去,且知道,不等他们回去,席是开不了的。今儿他们坐的是头席。

至于茹英,她接着了十来粒白米。米是道士从她家里带来的,自家的米,接了这么几粒,能判明什么呢?在熙熙攘攘的几百人的大聚餐开始前,茹英觉得一阵阵头疼。她回房躺下,正趁意,一觉醒来,大聚餐终结了,留得个狼籍的场面以待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