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也许生命本身即是一种巧合。还需要更多的解释吗?玢宁不需要。她需要的是更多的思考,之后还需要更大勇气。她考虑着是否应该把信交给云峰。这封信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反而有可能帮助她。那所谓的“黑衣美人”是如何一个通情达理、能为他人着想的女人啊!她不是也在规劝云峰从幻梦中醒来?她难道没有洞察到云峰思想上的消极的虚无性?她引自身的痛苦感觉以告诫云峰的生活态度的危险性,真是极有力的论据。她又当是多么灵慧、博远的一个女人呢!字里行间已经透出了她的影子,加之云峰对其执拗的恋情,表妹不难在心里勾画出她的大致模样。那必是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啰!她比小娜更具风采,堪称花容月貌,却不会有小娜的可厌之处。她人品极佳,道德高尚,温柔可亲,却不尽遂意,故而忧郁常随。她善于剖析自己,这非智力超常者而不能为之。无论她是谁,玢宁想,无论她身处怎样的环境,都必是能让我折服的一个人。她能从云峰的梦中一下子跳到他的现实生活中来,这是难得的呀!可连她都认为必须遗弃的愿望,云峰如何得以实现呢?困难肯定是多方面的。云峰除了保持他自身的的偏挚,他会付诸怎样的行动?他简直是个怪异的空想家,思考永远多于行动。他的性格正如小学时从课本上的一句话: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想到这里,玢宁有了一点儿胜利的把握。
听见姨妈喊她吃早饭,玢宁收了心思,将信装入信封,搁在枕头底下,下楼吃饭。一见云峰在桌边儿坐着,玢宁打了个慌神。
“你没出去吗?”她问云峰。
“去哪里?”云峰反问道。
玢宁睃着眼睛,笑着说:
“去米酒馆呀!怎么,不爱喝米酒了?还是在那儿等人等得厌烦了?”
“你知道我在等人?”云峰并不怎么惊觉,他悠闲地喝着稀饭,就着一碟儿泡菜,“跟踪过我几回?”
玢宁没有否认,她有丝儿洋洋得意了。
“哥,等什么人?”波子挨着云峰坐下,问。
“你罗嗦什么?”玢宁冲波子说,“不知头不知尾的,只当没听见就得了呗!再说,你问他也是白问,倒不如问我呢!”
“你又瞎猜什么了?”云峰问玢宁。
小表妹却埋头吃饭,不理他,一心盘算着那封信。波子说:
“打什么哑谜?哥,你帮我参考参考,是念师专呢,还是去武汉念个普通大学?”
“那看你自己的意思了。还想读下去吗?”
“不读干什么?我可不想像你那样呆着。太好的大学呢,我也没脸进去现眼,只想念个一般的。”
“你倒愿意听我的意见?”
“就是想听你的呀,要不不会问你。你别客气,我不像你那样强调个性自由。我觉得个性太自由会转变成自大。”
“那就看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工作了。第一志愿是什么?”
“小时候我想当一名老师,就像你那时想成为一个陶艺师一样。我们的理想都破灭了。我现在想做一名旅行家,游遍世界各地是我的最美想像。也是不可靠的,对吗?”
“你的是不可靠的,”玢宁嘲笑波子,“他不一样。他到今天还想给自己捏造出一翻别样的小天地呢!可见小时候的愿望对以后人生的影响。”
“我不否认,你说的只是很普通的见解。波子,我没有叫你谈小时候的理想。你正经说来,希望以后做什么工作?总得找点儿事混着的。”
“那就不一定了。说不准一会儿想做这个,一会儿想做那个。”
“就算读大学,也要选修一项专业吧?”
“他们劝我学财会,可我看见那一堆堆数字、一个个符号、一本本厚重的理论书,我就头痛!还有算盘,真让人讨厌!这种古老的玩意儿不晓得几时才会彻底地进入博物馆!凡是跟数字有关的,我都讨厌!外文系吗?我可不想跟外国人打交道!中文系?笨鸟加工厂!”
“就此止住!”云峰说,“想清楚了再说。不过,有一种方法,叫做置诸死地而后生。选定一门好的专业,念起来再说。慢慢地逼迫自己去适应。你不要想着有退路,只朝前望就行了。”
这翻话在波子的反应不大,甚至波子对此嗤之以鼻。玢宁听了,心里却不由一动,暗想:这正是我苦苦寻思不得的一句话,置诸死地而后生!实在是太妙啦!玢宁不由得偷偷笑了。
金枝在里房听见兄弟俩的谈话,出来对云波说:
“你也打电话问问你爸爸去,看他有什么想法。”
“我求着他来关心我!”云波不耐烦地说,“他会有什么想法?哪个晓得他有没有当我是他儿子?怕不早忘干净了!还不如姨父一半儿关心我。要是能选,宁愿姨父是我的爸爸!”
“放屁!”金枝气极地骂道,“再听你胡唆!”
云峰瞅了母亲一眼,心中暗暗叹息着,低下头,说:
“你也未必真会选姨父,他并没有什么地方比爸爸强过。你以为和你多聚了几次,多与你说了几句话,他就更值得亲近、信赖?你在骗自己。你觉得没办法让爸爸更重视你,所以你恨爸爸。但我要对你说,关心一个人并不只在表面上。爸爸就是爸爸,不容否认。”
“我为什么要求得他的重视?”波子气愤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小孩子。对我而言,他越来越无关紧要了。有没有爸爸对我来说都一样。假如没有他,我们很可能过得更好。”
“但愿如此,”云峰对波子做了个手势,希望话题就此打住。
金枝看着云峰的脸色有变,又骂波子道:
“真正不通道理!你还依靠着他呢,就讲这种没廉耻的大话!以后他若老了,怕不也有你嫌他碍眼的时候!不孝的畜生!养儿就活该得这样的下场吗?”
做母亲的流起泪来了。波子红着脸不说了。云峰忽然问母亲:
“您为什么还要维护他?您不是恨他的?”
金枝转过头,不敢和儿子对视。儿子的眼光犀利而冷酷,仿佛洞明一切。她感觉到没有什么能瞒住这个儿子的,是不是他早已清楚一些秘密?他看出了什么端倪了吗?金枝心神不安地说:
“我并不恨他。要恨,我也只恨我自己。他从来就没有瞧得起过我,和我结婚,在他是认为不公平的。我没有料到会那样。他冷淡我也好,辱骂我也好,我都只有受着,我晓得我不配站在他身边儿。能恨他什么呢?我只恨自己做错了梦。我以为跟了他就有保障了,我就能和其它人一样,把男人认作是我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偶像。我错了,我越想跟他靠近,他越是离得我远远的。最后他索性成了个影子,彻底抛弃了我,虽然名义上我们还是夫妻。”
云峰沉默不语了。他想:我可不也有个影子偶像?她终了也将彻底抛弃我吗?——金枝悲伤且无奈的语气令波子心酸不已,他含着泪,燥烦地对母亲说:
“您若是心甘情愿这样过下去,没人会多管闲事,说您对或错,那不是你们自己造成的结果么?可为什么要我们帮你们承受这不幸的负担?想想我们吧!打小就见你们聚少离多,爱少恨多,你们没休止地争吵时,怎么就不知道看一眼身边的孩子?到今天还这样扯着绊着,僵持着,观望着,既然完全没了希望,为什么不趁早告别?我厌恶这种令人怄闷的状况!我要是像哥哥那样整天呆在家里,只要稍微想到一点这‘家’的实质,早发疯了!我需要的是寻找快乐!”
“你也长大了,”金枝凝视着小儿子说,“时间过得真快!”
“既然完全没了希望,为什么不趁早告别?——”波子的话在云峰的耳边荡漾着。多少事件存在着共通性啊!云峰静静地想,事实既然真的是没希望了,怎么还思量着硬往希望中闯去?我得到过她,没错,但希望一下子消逝了大半,远远比不上四年前初见她时的美好憧憬,也比不上四年中苦苦寻找她时的激烈美妙情怀。难道一个人的追求就这样经不住时间的剥解?难道我所爱的是连我自己也理解不了、她并不具备的某种东西?呵!我就要与她告别了吗?自从那天与她得偿爱愿后,我没有看见希望的光芒,倒是意外体会到了绝望即将来临的隐隐信号。真的,那是真的!我拥抱着她时便已经失去了她;她一定也会这么想。我听见无数冰冷的声音在指责我的行为,包括我的思想。那些声音斥我以“无耻”、“浪荡之徒”的名誉。他们没有道理吗?
乍然,他想起曾经对小杏说过的一句话:距离使爱情趋于完美。这其实是在否认爱情,从云峰的角度而言,他何尝惊觉过自身所定的警语?他的理智本也是不堪盛赞的,在爱欲的溶炉前照样倾刻冰释。
“姨妈,您今年有五十了吗?”一直做旁观者的玢宁见母子们缄默了,找话儿说。
金枝苦涩地一笑,说:
“我不是跟你讲过好几遍?我比你妈妈大三岁,后年才将满五十。你嫌我不老呀?你姨父大我二岁——哦!今年五月间他是怎么过的生日呢?——以往——”
以往有什么呢?金枝噎住了。她想说以往每年丈夫的生日,她都会煮长寿面给一家人吃。那不过是她的幻像罢了,云源深吃过几回她这个妻子煮的长寿面呢?现在,那个年轻的北方女人是否也端起过热气腾腾的面送在他的手里,看着他吃下去,然后满足地大笑?金枝扭转情绪,继续说:
“你爸和我是同龄的,你看不出他也将是五十岁的人了吧?”
“这我倒没注意,”玢宁笑道,“我有个主意,您和我爸既然是同龄的,我们明年就替你们一起过个‘望生’,怎样?后年再又一起过一个‘足生’,那该多热闹!”
金枝听了也高兴,说:
“好呀!随你们怎么热闹都好,到时候把亲戚们都请来凑凑,你们各人有朋友,也可以请来的。”
“这也只是做寿,等这两位公子哥儿大喜的日子,不比做寿要热闹十倍!到时您就更高兴了,说不定今年或明年就有一位想透了的,要结婚了呢!”
“肯定不是我!”波子说,“我就算想结婚也没到法定婚龄。”
玢宁拿眼波儿撞那一位。云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五十岁怎么就当得上一个‘寿’字儿?我觉得过寿应该是和七老八十的人联系在一起的。五十岁,至多算得是壮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