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置诸死地而后生(2 / 2)

“你最会泼冷水!”玢宁瞟了一眼姨妈,后者脸上的笑容没了,“五十岁算壮年,那么你呢?岂不是还算孩子?”

“三十岁,刚刚开始而已。”

“难怪!”玢宁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

波子替云峰问道:“难怪什么?”

“难怪他这样任性!原来三十岁还只是个孩子,只是刚刚开始的年龄,这就是他所有不合时宜的言行举止的最合理的解释。早明白了,我们也不会成天埋怨你、误解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小傻瓜!你要好好掌握方向啊,你有良好的开端吗?小笨蛋!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不声不吭地伤害每一个接近你的人;让每一个人伤心失望,是你的快乐所在?小混蛋!你真蛮有一套方法的!刚刚开始!你不如说‘我只爱惜我自己,别人的死活不与我相干’,我听了也许要高兴得多!”

玢宁说罢就冷笑,接着又摇着头笑,后来干脆大笑起来。波子见她的模样特有意思,也不理她是喜是忧,随着她笑起来。云峰惊异地看着表妹,脸红了。他不料玢宁敢对他这么大胆地加以嘲讽。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许笑了!”金枝站起来,收拾碗筷,边说道,“玢宁一定是疯了,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和表哥说话?你怎么能骂他呢?你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玢宁止了笑,无所谓地说,“我把他当尊神奉着,他有没有正眼看我一下?我对他百依百顺,他有没有好好想我一下?我愿意为他放弃所有身外之物,他有没有哪怕只是愚弄我地感动一下?他没有,他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正常的人看待。就算是一只乞讨怜爱的小狗来了,他也会扔给它一根骨头啃啃的,我却连一只小狗都不如!我大概明白了,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样了。我本来就很泼辣,何苦装一副柔顺可亲的小样儿来!我没必要学什么黑衣美人儿去!多可笑!对一个你一无所知的女人,你表现出了多么夸张的爱情!我真怀疑,这一位是你梦想中的那一位吗?说不定只是你绝望中拉住的一个影子罢!你迟早得灭了它,黑衣美人永远不会属于你!”

“什么‘黑衣美人’?”金枝和波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金枝是第二次听见“黑衣美人”这么个未知何物的名词,她感到儿子有个她不太理解的世界。她希望进入,却不敢进入。他爱着一个女人吗?这是不是表明他的处境不太妙?“黑衣美人”,金枝听了就觉得太不吉利。和一个男孩子扯上关系,什么美人儿都不会是吉利的。她怀疑,莫非正是这个听来够神秘的女人影响了儿子,使其渐渐变成今日不得触犯的冷冰冰的云峰?

云峰听了玢宁的话,就像听到法官宣判其罪行的犯人一样,脸色煞白了。第一,玢宁决意不再顺从他了,又乘机羞辱了他一顿,令他的自尊多少受了点儿伤害;其次,玢宁对他挑白了他的自私,他想到了,否认不了;再者,毋须理会玢宁如何敢于妄下结论,单就结论而言,云峰难道不是确是希求听见它能从一个局外人的嘴中说出来吗?他需要别人来确定他自己不愿承认的结论,他没有勇气否认自己的感情的经历,就是这么简单。更为重要的是,她是四年前的那个人吗?问题一旦出现了,他就开始变得惶然。是的,他已经失去判断。

而我们可以说,云峰有解脱的希望了。

玢宁没有对姨妈和波子解释有关“黑衣美人”的情况,因为她自己也是所知甚少。即使知道得并不少,她也得认真度量度量,看适合不适合讲出来。她一方面得大度,一方面又得小心、谨慎。只有这样,最终赢得云峰才不会是天方夜谭式的幻想。她忽儿觉得有必要把那封信交给他看看,不是以后,而是立即,马上,越快越好。金枝收拾了碗筷进厨房里去了,波子没听见哥哥的情事,想一时半会儿他们也不会说出来,也不急着听,独个儿出去了。剩下两个表兄妹对坐着。云峰对玢宁说:

“你终于醒转了,这是好事。”

“你却还没醒转,这是坏事!”

“你不是说了吗,我也是迟早得灭了它,这个我也清楚的。我必须忘掉她。前途未卜,作为长子的责任明摆着。”

“你真这么想就感谢菩萨了!可是,我醒转了并不代表我失去了呀!我不会放弃你了,至少在五年之内是不会的。五年以后么,我得考虑一下——考虑好了!五年以后也不会!因为,除了我,没有人配得上你;除了你,也没人配得上我!你呀,可休想从我这儿溜走!”

玢宁举起捏紧的拳头对云峰晃晃,咬着牙,调皮地说着。云峰望着她,索漠的脸孔慢慢被笑意侵占了。他总算发现到了玢宁的容貌之外的非常可爱之处,那是有别于小娜的,更有别于莘夕。莘夕像是一株隐蔽的深谷幽兰,空自清香扑鼻,却教知其者无从攀摘;小娜是骄傲而矜持的牡丹,仗其艳丽,目无下尘,谨护芳姿,她需要一个能护卫她的勇士;玢宁则如同花盆里的一丛紫罗兰,花色不甚着眼,却热烈而耐看,颇有回味的余地。这一种花,其色,你得细细地去看;其香,你得静静地去闻;其味,你得慢慢地去品。这样,也不枉它异乎寻常的活力和甘于低下的谦逊了。云峰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温情。以前他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根本就拒绝去体会,他从心理上不留余地地排斥着玢宁对他的爱。玢宁爱他越深,他越是漠视玢宁。这很像骄宠的孩子对于父母的溺爱所采取的回报方法。停止盲目地推崇,他自然会回头来冷静地加以对待。玢宁这回做对了,这多少得感谢那封信给她的小小的启示。她注视着云峰的表情的变化,试图从那点变动中找出有益于爱情发展的线索。她隐隐约约看到了。

“你也不要太乐观、太自信。要知道,不存在绝对怎样的事物。”

“真的不存在?”玢宁问。

“真的。”

“完全不存在吗?”

“完完全全。”

“绝对不存在?”

“绝——呵!”云峰失笑了,说,“你倒滑得很!”

“我本来就很滑,只是以前你不太了解我罢了。你说,我怎么不能太自信呢?莫非你自以为还有希望——也不是绝无可能,所以你抱定没有绝对的想法?唉!你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们的事的?”

“不用问,自然是李青告诉给你的。”

“他只告诉我你遇见过一个女人。我那时并不信,到今儿我才确信了。知道为什么?——唉,我是不是几时见到过她?我这人马虎了点儿,不大留心观察别人。对呀!你总往米酒馆里跑,是不是去约会的?要不,你怎么会突然对米酒情有独钟?我可不晓得你爱喝米酒。”

云峰并不辩解,说:

“是的。我不知道她是汾镇人。或者说,我以前并不认识她。纯粹是偶然,年初一天偶然看见她,”他想起那一天,天色不怎么晴朗,她的笑容却像蒙上了一层灿烂的阳光一样,光彩夺目,令得她周围枯萎的景色竟显出勃勃生机。

“所以你一脚蹬了小娜?”

“所以我明白我不能喜欢小娜。我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我。我们理智地分手了,不是谁蹬了谁。要不,她怎么连分手的原因也不要问问呢?可见她也是心知肚明的。甚至有可能她并不热见我,我从来没感觉到她真正需要我。”

“那是不尽然的,你几时感觉到有谁真正需要你的?黑衣美人吗?她有她的生活,似乎并不差,因而她也不至于非要和你绑在一块儿。她会真正需要你吗?你还有没有什么苦思苦恋的情人儿?只有一个笨姑娘真正需要你,你偏装聋作哑,对她视而不见。”

“我知道你对我怎样。我不是木头。”

“就像木头一样麻木不仁!”

“我也没办法。要不,姨临终前的托付,我怎么会不敢承诺下来?我害怕更深地刺伤你。”

“现在对我妈承诺一次也不算太晚,”玢宁红着眼睛说。

云峰的心软了,又乱了。

“不晚吗?——”他凝望着桌面呆呆地说,他想到李青电话中对他的劝告,转而微笑了,“应该是不晚的。你给我一段时间。”

“多大一段?”

“一小段就够了。”

“多小才够?”

“呃——十天?”

“一天!”

“二天?”

“二小时!”

两个人终于放声大笑起来。玢宁撒娇地说:

“你们臭男人呀,怎么比女人行事还在拖拖拉拉!一言为定,是怎样就怎样,多想几天能管什么用?好事还想坏了呢!缺乏了冲动的爱情是不会成功的。不要让自己后悔啦,小心我被别的男孩儿迷住。我申明了,我绝对没有你那么专情。”

云峰笑着不说话。玢宁觉得时机成熟了,便起身往楼上去,边对表哥说:

“你来,我给你一样东西看。看之前,你保证不骂我就行了。我不知道是她写来的信,以为是小娜写给你的,所以拆开看了。我向你道歉。我可以发誓,以后不会这么做的。”

云峰听了她的话,跟上楼来。

玢宁把信交给云峰。云峰心潮不平地坐下,接过信。看完信,他细细琢磨着,心似飞灰。然而,他又直觉得如释重负了。他想,一切已定,她没有超越平凡生活的决心与勇气,正如我无法摆脱繁碌社会赋予我的责任和义务。妥协是平和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妥协也是她所希望见到的。

玢宁轻轻关上门,过来站在云峰身后。她觉得云峰的后颈十足性感,令她思吻心切。云峰收叠了信件,尚想着莘夕如何悲观,又如何打起精神重视生活,努力遗忘他,玢宁的一双手从他的肩上滑下来,她以少女的情怀拥抱着他,吻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心口。一阵花香袭来,他无法拒绝。

信落在地上。

他捉住玢宁的手,捏弄着。她的手指真似十管嫩葱,干净整齐,润泽的指甲不留余赘,泛着桃红的本色。她的嘴唇从侧面开始,包抄了他的整张脸。小女子的吻显得单纯而激烈,骤雨般落在早经她熟悉透了的男子的面颊上、额上、眉毛上、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下巴上。每一分,每一寸,都刺激着春心荡漾的女子的意念。本能的欲望使人想入非非,原始的呼唤引人气喘微微。玢宁发出了求爱的信号。云峰回应着,他不能抵制冲动的升腾,只得听之任之。他发觉自己的精力过于充沛,像一只充气过量的轮胎,必得释放一下了。于是,他采取了近乎粗野的蛮干方式,有点儿泄恨的意思。玢宁在极度兴奋中感受到了他的强劲之处后,突地昏厥了过去。

他们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