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去了金超华家。因见他那五个孩子有意思,担心他并不能使得孩子们过好日子,星子问了面馆的生意情况,便劝说:
“开面馆虽然过得下去,只所很难赚到多少余头,孩子们眼见一溜儿地往大里蹿,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不如明年就去上海做生意。”有些带携的意思。
超华是聪明人,哪有听不出的道理,只是舍不得妻子和孩子们,嘴上便推辞,谢忱了表侄的美意,且说:“我也不图发什么财,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过日子就很知足了。”心里实则害怕离孩子们远了,父子们关系疏远了。
星子见他真心疼爱那一起孩子,也不好再劝他什么,只说:
“等您考虑一下,也和表婶商量商量,再回我个话儿不迟。”
星子原来也有自家的想法儿:小表叔是个极机灵果断的人,除掉一些顽气和惰性,应该是个生意场上的好帮手;且他人缘又好,见识的人又多,凡汾镇知道他的,黑白人物,谁不给他三分面子?和他搭档,也免了遭受那些去上海捞偏门儿的汾镇小刺青们的无故纠缠。头天夜里,星子和海建谈了小半夜,林海建询问了许多上海码头的行情及开码头的某些人的现状,有意去上海开码头。星子已敲定和他合伙。这时,星子认定金超华是个磊落人,也顾了一份亲戚之情,拉他入伙比找别人强得多,只是见超华不大情愿,故没有说明开码头的想法。周洁琼听了星子的话,倒是说:
“你让你表叔仔细想想。要去,多半承你带着。他虽然不是没本事的人,但玩惯了的心性,恐怕不懂得做生意的事。要麻烦你指点指点。”
听她的口气,倒是替超华应承下来了。超华说:
“真要去了,这面馆怎么办?”
“面馆我照样开着,”周洁琼笑着说,“我把我老娘接过来帮帮忙不行吗?她也是个好干净的人,又会做这些,不怕砸了你的招牌。”
星子也便笑着说:
“您操的什么心?我有八成信心做这保证,等去了上海,让婶子带好孩子们就行了,不用再劳神开面馆。在上海瞎闹腾一年,也比开这面馆强几倍的。”
超华知道星子不是爱说大话的人,有些心动了,问:
“风险大不大?”
“不算太大,”星子说,“虽然也靠点儿运气,但主要看你自己了。到了上海,就得把自己看作一个彻底的生意人,做什么都得为自己的切身利益着想。能赚着钱就是成功,这是海建的话。不过,我也不赞成不择手段。”
随后把真正的想法告诉了小表叔。超华听了,心已热起来了;望望妻子,她也兴冲冲地一脸喜色,想她的心里一定还存着替前夫报仇的事儿。这肯定是个赚大钱的好机会了。超华问星子:
“不会像开门市部的那样,一个个垮掉吧?”
“您还不太了解,开门市部,做的就是黑市交易,搞国税的门儿,这个又不同了。不存在犯法的因素。以后您自然明白了。”
“本钱太大吧?”周洁琼问,她把两三万块钱的存款都交给丈夫保管着,加上他的近两万块钱,又有他放出去的近三万块钱的账,约合八万块钱;听说开码头少不得四、五十万,这么大的本钱,赚起钱来,当然也是不得了的。
她担心需要借贷做生意,要是垮了,连利息都还不起。这时的贷款利息简直吓得死人。要是借高利贷去做生意,不赚就是赔了。
星子有钱。林海建更有钱。本钱之虑终算是没了。周洁琼和金超华夫妇满心欢喜地留星子吃了晚饭再回去。星子不想推却了他们的心意,留下吃饭了,又与金超华聊了许多生意场上的事,摸黑才回家来。
到了家门口,远远却似乎看见门前徘徊着一个人影。大门关着,路灯没亮。借着月光,看得出是个女人。星子以为是小娜,便喊:
“小娜,是在等我回家吧?是不是谈好了?”
黑影立住了,没有反应。星子近了几步,发现竟是莘夕。他的心沉了下去。他希望不如所料。
莘儿由星子已看到了更多,至少比她呆在大门前半个小时所听到的内容多到多。她凝视着星子,似乎沉默过久的声音沙哑地撕裂了一下,像令人震颤的断帛之音。
“是不是都知道了?”
星子不自觉地点点头。
“都知道了吗?”她又问,语气既呆傻,又索漠。
星子想了想,说:“也许猜到了吧。”
“果然是我们家的风格!”她低低唉叹着,掉头仰望天空;她看见了月亮,也看见了些微个星斗的烁动。“大家都在鄙弃琐碎,躲避繁杂,逃脱罪责!这是没有错的。错在我,我抱定错了看这个世界的眼光。我的所有感觉、愿望、行动,统统的,全部都是错误!我感到无限痛苦的原因是什么?——我失败了!失败就是错误!所以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大家不是在躲避你的事儿,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解决。”星子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我虽然不在乎——”她的心猛地一闪痛,“我觉得,你们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儿愤怒来,可是,哼——”
“我们有过愤怒,但愤怒又怎样?”
“多少能给你们脸上添点儿光彩吧?你们的迟钝反应给了人家怎样的感觉?又给了我怎样的感觉?居然像个英雄一样地傲慢!那个无耻的女人帮他燃起了尊严的虚妄火焰;而你,可不正是替他无言地加以袒护、包容了吗?更为可笑的是,两个帮他形成威风八面的气概的人,曾有过多么微妙的关系啊!”她冷笑起来,转而冷笑变作呜咽。“彻底脱离了!看不见希望!未来充满黑暗!”
“你真的决定跟他脱离关系了吗?”
“也许是和每一个人脱离关系!”
“你们是不是已经离了?”
“他是条癞皮狗!他是条毒水蛭!我永远甩不掉他——只有一种办法。我感觉到我就要甩掉他了!”她喃喃说着,眼里泛起恶毒的火焰,旋而熄灭在夜气中。
星子并不敢确信她的这些话,因为她说些语无伦次的胡话是正常的。不过,他由她的话里多少听出点事态的经过与发展,他想像得到薛平对姐姐的态度如何牵涉到了恶劣,因为他从沈美娟那儿得了了不可能从妻子这里得到的许多东西,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可怕而且自私的尊严。莘夕会不假思索地触怒一匹复苏的野狼。
“这么说——”星子沉吟了,轻轻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不要尽往坏处想。就在这儿住几天。薛平一定会来认错的,我们再和他谈谈。他不来,我们也不会让你回去。”
“我虽然有余地可退,但谁来我也不会退了。”她有点晕头转向,“我对自己发过誓,从发誓的一刹那,我已经永别了那个地狱!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一条直达天堂的道路!没有!我欺骗了我自己。我像个失忆的人,突然间丢掉了所有好的坏的思想的内容。我不知道是不是更轻松了,只感到自己成了一纸飞灰,在空气中飘荡!我曾经多么地自信!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怀疑过那种幸福的虚幻性?就像我曾经过度自信我的才华始终不会被埋没一样。一位编辑的冷嘲热讽熄灭了我的热望,但总算给了我别一种值得安慰的美好的情怀;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的失望的妥协再一次熄灭了我的梦想。我永远也不会重新燃起它了!我把自己推上了一条凌空绝道!只要我愿意,我会胡乱踏下一脚的。我控制得了自己的思想。谁说一步不能走错?都是屁话!我,怎样都无所谓了。——我相信那个童话了,真是幼稚!我以为自己是白天鹅,但充其量我也不过是一只丑小鸭!我的心是个可憎的骗子,把我从一个地狱骗到了另一个地狱。我得见的天堂不过是受骗途中浮现的海市蜃楼的影像罢了!我实在是个大傻瓜!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判断能力,也过高评价了自己的魅力!”她望着星子一笑,露出一轮白牙;星子看见她的双眼中各有一点月亮的皎洁的影子。“怪不了谁。其实都是符合逻辑的,合情合理。谁会在无望中等待一个本就不当属于他的人?他应该有自己的新生活,那也正是我曾希望的。如果只能有一种选择,那么我宁愿放弃,只要他能好好地过下去。我知道,我的坚持不会不值分文,但既然他已经有了那种打算,我再去打破他的生活的和谐,不是太麻木残忍了吗?别人能给他的也许比我所能给他的更多,更有保障。他会幸福的,这就够了。而我——我是过不上幸福生活的,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渴求过,所以不必刻意强求。别人的幸福不也是幸福吗?我的幸福可能就是破坏!我不容许自己再去破坏什么了。我也不会再对这个家造成任何情绪上的破坏。我会自己去面对的。”
星子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想她是过于激动了,就拉住她的手,要她进屋休息着再说。她的手又干又烫,把星子吓了跳。他叫了两声妈妈,就扶了莘夕往家走。莘夕指了指右侧的水泥地上,说:
“我的包。”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多半不愿再说什么了。
桂华开了门,正在询问星子,一见他扶着莘夕,一手还拎着只大包,吃了一惊,忙将莘夕扶过来,问道:
“怎么啦?是不是和薛平闹了的?”
再挥手探了探莘夕的面额,发着烧,桂华仔细看姑娘的脸,气色涩滞,如重病了一般:两颊全无血色,双目尽为乌痕,唇吐三分怨气,眼锁七重哀情。桂华不见则已,一见不由得抱着莘夕痛哭起来。
易长征关了电视,也出来了,见那母女两个的模样,不好插言。况且,他的特征从来就是沉默不语,足以给人造成多种误觉。星子忍着眼泪,放好行李就挨着爸爸坐下,也不言语。莘夕却是悲从中来,一任眼泪肆溢,却并不哭出声来,呆呆地望着妈妈,脑子里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一片空茫茫。桂华也想这是夜深人静,不宜纵哭,只好收敛起悲伤疼惜的感情,哽咽着规劝女儿一些话。她单以为莘夕和薛平闹了,跑来娘家消散消散,哪料得莘夕这一出来就不会再返回去了呢?也就只说了些劝戒的话,还要莘夕谅解薛平,从此对他好一些的。意思自然是以为她终是要回去的。易长征向来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喜欢随别人说些现成的死话,重复带罗嗦,也“教育”了莘夕好几句。
莘夕一起积在心里,索性死了一点余望。
她发现云峰已经远离了她以后,唯一的希望就是柳西能收留她。她本觉得这是不成问题的,结果这仍然成了问题。她想:尽管爸爸妈妈可能是无意,但谁能肯定他们就绝对不是处心积虑的呢?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特别在这个家里。我也确实给他们造成过不少麻烦事儿,然而他们又给了我什么?明天,明天,我要去哪里?她惶惑地望了一眼爸爸。易长征埋头吸着烟,心烦意乱的样子,并不望她。星子盯着一条桌腿发着愣。莘夕只有想明天的事儿了。但目前,她需要的是药、水和睡眠。
桂华在星子的示意下,把莘夕扶到小娜的床上躺下,服侍她喝了热茶,才下楼去。